三十分钟后，日航大酒店楼下。
中野幸平在司机的护送下坐车走了。
随行的安保人员驾驶着两辆凯迪拉克越野，一前一后地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护在中间，平稳地驶向夜色深处。
路边，穿黑色和服的少年少女躬身送行，直至车子消失在闪烁的霓虹灯里方才停止。
“对不起，悠君。”中野凉子目视着远方，呢喃道：“是我连累了你。”
幽微的嗓音十分轻细，在寒冷的夜风中夹杂着淡淡白气，转瞬即逝。
加藤悠介侧目望向她，故作不解地问：“学姐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什么时候连累我了？我怎么不记得？”
中野凉子平静地转过脸与他对视，一字一句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被卷进这种事情里。”
她没说具体是什么事情，但她知道他一定懂。萧瑟的寒风中，她的神情显得莫名寂寥。
对上女孩眼神以后，加藤悠介忽然没了说笑的心情，本来到嘴边的浑话也被他咽了下去。
他思考了一下，试探着问：“学姐是觉得伯父在公开场合点破我和「OSY协会」的关系，害我受委屈了？可我本来也没打算隐瞒啊。”
“是也不是。”少女缓缓摇头“他一直是个独断专横的人，会做出那种事情我并不奇怪。”
“不管是他今天硬把你叫来家里也好，还是要求你带我们出席拍卖会也好，那个人的作风就是这样，我早就习惯了。只是……”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幽幽地说：“这终究是我们的家事，悠君你本来没必要趟这趟浑水，是我把你卷了进来。”
加藤悠介听到这话，不由得陷入沉思。
正如中野凉子所言，他起初并没打算参加今晚的拍卖会，是中野幸平临时通知他来作陪的。
其实早在接到通知的那一刻起，他就有预感今晚可能会出现一些特殊情况，否则以对方的身份与地位，是绝不可能对「OSY协会」这样一个小型慈善组织感兴趣的。
后面发生的事情也印证了他的猜想。
中野幸平不仅隆重地露了面，还把他推到了聚光灯下，当众宣布了他与中野凉子的婚约。
而等目的一达成，这位父亲马上就对拍卖会失去了兴趣，不等活动结束就提前离开了。
仔细想想，人家的目的从一开始就很明确。
就是为了让他安分守己地做个赘婿，别想耍什么小聪明，更别想脱离掌控。
加藤悠介下意识地揉了揉脖子，仿佛那里正套着一个逐渐缩紧的绳索，而他无从反抗。
他一边压抑着内心若有似无的无力感，一边对少女说起来。
“学姐用不着顾虑我，也别因为伯父的事情感到自责，我明白今晚的事情与你无关。再说伯父也没有逼着我来，是我自己同意的。”
“可是。”中野凉子轻咬着下唇。
“从今往后，不论你出现在哪里，又或者做出多耀眼的成就，大家都只会觉得理所应当，因为你是中野家的一员，也是我父亲亲口认定的……赘婿。”
她说完别开脸，像是无颜面对他，单薄的身子在微微发抖。
加藤悠介却是有些茫然，那种事情不是早就明牌了吗？
中野幸平固然摆了他一道不假，但他不是也不知深浅地插手了人家的家事吗？
假如他当初没有莽撞地冲到别人面前，没有靠着一腔孤勇阻拦那位家主的联姻计划，人家犯得着跟他过不去吗？
就客观事实而言，他的确是“拐走”了别人女儿，就算遭到报复也在情理之中。
他想了想，还是如实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关于这个问题，我倒是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而且我也不后悔之前的选择，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照样会去找伯父谈判，学姐的人生应该属于自己的。”
顿了顿，又接着补充一句。
“虽然我们没有聊过这方面的事情，但我觉得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约定。我想要帮助学姐，千山无阻，就像你曾经帮助我一样。”
中野凉子纤长的睫毛轻颤，缓缓回头，原本清澈的眸光充满了复杂，就这么怔怔看着他。
半晌过后，她蓦地问了一句。
“……为什么？我只是个连学弟都保护不好的没用学姐，根本不值得你这样做。”
“错了，你永远是我尊敬的人。”加藤悠介回答得无比坚决，“如果必须要有一个人为这些是非对错负责，那就怪我好了。”
“……怪你？”
“对，因为我是个没用的学弟，既一厢情愿地想保护学姐，又自以为很有本事，异想天开地想要与伯父抗争，不知天高地厚。”
“……”
中野凉子瞧见他耷拉下头，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她浓秀的眼睛弯成了半弦月，原本清丽脱俗的气质平添几分娇媚。
“你才不是没本事。”她笑着踮起脚尖，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像哄孩子一样温声说：“你是我最杰出的后辈，我永远以你为傲。”
加藤悠介自嘲一笑，嗓音变得有些低沉。
“我没有学姐说得那么厉害，我以为能有更多时间帮学姐摆脱束缚，但伯父的手段比我想得还要厉害……对不起，我会努力做得更好的。”
“为什么要道歉？”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一个年少轻狂的小孩想要拔刀击柱，对该死的命运张牙舞爪，害怕再次被它夺走任何珍贵的事物吧。”
“这样啊。”中野凉子的嗓音愈加温柔。
“可我很喜欢这样的悠君，也由衷觉得你想要守护别人的这份心情很帅气，我很幸运能遇见你。”
加藤悠介眼中浮现出几分茫然，惭愧道：“可我依然没帮到学姐啊。”
“听我说，悠君。”中野凉子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嘴唇，这样告诉他。
“我在这个家已经生活了十八年，我一度也接受了这样的人生，是你带给了我希望，让我知道原来我也可以有其他选择。”
“我从不怀疑你的能力，所以我会等，就算再过十年也好，我相信悠君终有一天会来接我的。”
在越来越浓郁的夜色中，她的双眸却前所未有地明亮。
加藤悠介很想说些什么，可他嘴巴被堵住了，只能感受到唇间那温凉的触感，以及那由海藻与风信子混合而成的香气，温和又高贵。
最后他释然一笑，不再试图反驳，反正他要做的事情早就决定好了，剩下的只是与时间赛跑罢了。
他不动声色地别开脸环顾四周，借此驱散空气里若有似无的香气，清了清嗓子问：“学姐，我们好像在外面站蛮久了，要我送你回家吗？”
中野凉子闻弦而知雅意，立刻明白他已不想再返回拍卖会了，于是主动问起他的打算。
而听到他说想要去工作室那边看看以后，她又提出要叫管家开车送他。
加藤悠介当然不同意，但对方给出的理由却相当充分——
“反正我也要先回酒店跟冢越老师打个招呼，正好让岩井伯先送你去工作室，等他送完你回来拍卖会也应该结束了，到时我再回家。”
中野凉子说完也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就这样挥挥手径直返回酒店，去做安排了。
事已至此，加藤悠介也没再矫情，索性站在路边等了起来。
因为不确定工作室这个时间还有没有人，他特地拿出手机打了一下前台的座机号码，结果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他本以为接电话的人会是莲见佳乃子或者惠，再不济也是相乐真由或者那些新入职的员工之类，没成想接听电话的却是吉田。
两个人听到彼此的声音都很惊讶。
加藤悠介诧异这位技术总监为什么会跑去前台接电话，吉田也想不通他这个老板为什么会在这个点打来电话。
本着谁是老板谁大的原则，吉田率先回答起问题。
原来他刚刚正在工作室的走廊外面抽烟，返回室内的时候恰好听到前台的电话在响，而其他人又早已下班，索性便顺手接了。
至于他本人为什么还不回家，貌似是因为三岛柚叶在工作上捅了点篓子，而他作为技术总监此刻正在监督下属加班。
加藤悠介咂摸了一下，只觉得啼笑皆非。
要说那位三岛小姐也是够拼的，明明她自己本身聪明又机灵，可为了能跟心上人增进感情，总要时不时搞点小麻烦出来，如今甚至连义务加班的手段都用上了，不可谓不用心。
这在「TYPE-MOON」工作室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唯一被蒙在鼓里的只有吉田一个人，而大家也心照不宣地没有告诉这个钢铁直男。
以霞之丘诗羽为首的众女对此要么漠不关心，要么是存心看热闹，时不时还会在聊天群里八卦一下吉田和三岛柚叶的进展，就跟追剧似的。
那些新入职的成员虽然不像前者那么大胆，却也同样好奇三岛柚叶什么时候能修成正果，每天都在偷偷关注这对活宝。
说笑之余，加藤悠介也没有忘记正事，转而询问起《Fate》系列的开发情况。
吉田则表示《FSN》的开发进度一切如常，各部门之间的协调运转也很健康，如无意外应该可以在明年春天问世。
加藤悠介听了，默默陷入思考。
如今「TYPE-MOON」工作室正在开发的企划主要有两个，分别是《FSN》和《FZ》。
其中游戏部分由「TYPE-MOON」负责，动画改编由红坂朱音负责，小说发行则由不死川那边负责。
至于他最看重的《FGO》，还要等到《FSN》和《FZ》的工作全部完成以后才会提上日程，而那至少也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
加藤悠介捏了捏眉心，心情不免变得有些烦躁。
主要是今晚的经历让他明白了一件事，中野幸平恐怕不会给他太多发育的时间，说不准哪天就会假戏真做让他和中野凉子成婚。
他沉吟片刻，问吉田能不能在明年就实现《FGO》的上线运营。
电话那头的吉田觉得他简直是疯了，要知道以工作室目前的规模来说，光《FSN》和《FZ》的工作量就已经拉满了，哪有余力再兼顾《FGO》的开发？
吉田更是直言道，除非他愿意为了工期大幅牺牲作品质量，否则绝无可能在明年就让《FGO》上线。
加藤悠介自然不会做这种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蠢事，他考虑的是扩张人手。
如果主创团队目前的体量无法实现他的目标，那就再招一倍、两倍、甚至三倍的人进来，直到人够为止。
这一次吉田倒是没有那么坚决，只是对这个决定稍微有些迟疑。
虽然人手多了固然是一件好事，可要是再发生像松本淳那次的事情，难免会对造成许多不良影响。
加藤悠介却不担心这一点，要知道「TYPE-MOON」工作室早已今非昔比，中野凉子带来的法务团队几乎是悬在所有人头上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假如真有那种心怀不轨的人想要搞事，渴望立功的法务精英们分分钟就能教他们做人，让他们赔得连裤衩都不剩。
吉田仔细琢磨了一下，发现事实的确如此。
毕竟现在谁都知道「TYPE-MOON」背后的靠山是中野家，恐怕还真没几个人敢来惹是生非，不然松本淳的前车之鉴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听到吉田语气有所松动，加藤悠介继续趁热打铁，让其留意一下懂开发的技术人员，如果有合适的可以挖来工作室，而他自己等下也会通知莲见佳乃子招人，待遇全按行业最高计算。
至于人多以后可能会存在的管理混乱问题，大不了就再招几个优秀的管理人才进来。
总之，他要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尽快看到成果。
吉田闻言，彻底无话可说了。
其实自打知道他在「TYPE-MOON」这边混得不错以后，他之前的公司里有不少人都旁敲侧击地暗示他想要跳槽，其中也确实有很多技术不错的开发人员，想要挖几个过来倒是不难。
问题是……
“加藤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啊？”吉田难以理解地问。
“我觉得咱们公司推出作品的速度已经够快了吧？从《Clannad》的续作推出到现在这才过了多久啊？你就急着要同步开发两款新作。”
“你知道外面的人是怎么评价咱们的吗？玩家之间说咱们高产似母猪就算了，连那些同行都怀疑咱们在恶意内卷。”
“这有什么？”加藤悠介忍不住笑了，“他们说就让他们说去呗，咱们做咱们的作品就行了。吉田先生你听没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吉田下意识地追问。
加藤悠介清了清喉咙，故意调侃道：“挣钱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靠！你才思想有问题！”吉田没好气地骂道：“你小子都这么有钱了，还不知足啊？？”
“是啊，至少现在不够。”
“啊？那要到什么程度才够？？”
“……”
加藤悠介沉默了一下，回头望向身后灯火通明的酒店，又想到了中野幸平在那里挥斥方遒受人景仰的模样。
他喃喃道：“至少要到有一天能轻易送出价值十五亿的楼盘吧。”
“啥？你再说一遍——？？”
电话那头传来无比错愕的声音，像是在问你是不是没睡醒。
加藤悠介叹了一口气，也没心情解释。
反正吉田也不清楚发生在拍卖会上的事情，自然无法理解他内心的紧迫感。
他稍微调整一下心情，正想要用敷衍的方式带过这个话题时，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嗡鸣。
“轰轰——！”
伴随着凶猛的咆哮声，一辆鲜红的钢铁猛兽猛地从街头窜出，快若闪电地朝他笔直冲来。
加藤悠介的瞳孔骤然收缩，心中一寒的同时肌肉瞬间绷紧，身体在本能地驱使下用力往后一跳。
“——喀嚓！”
在手机微弱的碎裂声中，鲜红的法拉利险之又险地与他擦身而过，最后来了个漂亮的甩尾，在酒店正门口停了下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