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清知道自已听到了不该听的,在那两个人发现她之前,悄悄后退,回屋,无声无息将门关上。
她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在这种牛鬼蛇神混杂的地方,要时时刻刻小心谨慎,保护好自已。
但是,那日明珠姑娘在码头相迎的情形,一一回想起来,倒是的确看上去有些不合时宜的模样。
也不知这“傻子”二字,到底是真,还是假。
晚上,阮清等了半宿,仍不见沈玉玦来,心想,给松烟的那一百两银票,算是喂狗了。
她也不想再眼巴巴地等着。
越是显得焦急,反而越是被人拿捏。
不如顺其自然一些。
于是便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吹了灯,草草就寝。
谁知,没过多会儿,正迷迷糊糊之间,门便开了。
“谁!”
阮清警惕坐起来。
“阮姑娘不要掌灯,不方便。”是沈玉玦的声音。
阮清只好起身,见他已经关了门,坐在了桌边,一只手搭在桌上,一言不发。
“沈公子能百忙之中来见我,感激不尽。阮清是个寡妇,深夜相见,的确难免瓜田李下之嫌。”
阮清摸索着披上外衣,将已经散开的长发揽过肩头。
“我只是想当面问问公子,何日才能起锚去见我爹娘?他们二老年纪大了,又经历这么多波折,实在是令人担心。”
幽暗之中,沈玉玦没有立刻回应,空气间一阵安静。
他心绪不佳。
阮清感觉到了,也不敢再问。
伺候了谢迟那么久,实在是知道,男人在这种时候,万万不能将他们逼急了。
她借着窗外投射进来的微光,摸索着倒了茶,将茶盏送到沈玉玦手边时,注意到他搭在桌上的那只手,一直在微颤。
阮清明眸微微一动,在一旁坐下,温婉问道:
“沈公子掌控海神号如此庞然大物,纵横东海所向无敌,不知道你这样的人,是不是也会有不开心的事呢?”
“阮姑娘应该深知身不由已之苦。”沈玉玦低声道。
阮清在心里,将他这句话,拆成八瓣儿仔细琢磨了一番,温顺笑道:“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离别,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样样皆是命。”
“沈姑娘是逆来顺受,听天由命之人?”沈玉玦在黑暗中微微抬起头,看向她的方向。
她若是那种人,又岂会全身湿漉漉地,敢从东宫的手里逃到他的船上?
阮清注意到他的手,比方才颤得还要厉害,想必是受了什么大的刺激。
训狗,就不能怕被狗咬。
“命是命,我是我。”
阮清坚定道,伸出双手,抱住沈玉玦桌上一直在微颤的手,稍稍用力,想帮他平复下来。
她也不是什么闺阁秀女,早已不在意什么男女大防。
但是这一碰,心头一惊。
他的手上,全是湿滑的黏腻。
阮清一惊,将手收回来,迎着窗口的幽光去看,满手都是血。
“沈公子?”
他一个醉心刺绣之人,该是比女人还要爱惜自已的手。
怎么会弄得全是血?
阮清站起身,重新摁住沈玉玦的手,“沈公子,你怎么了?你先冷静下来。”
他不说话,不挣脱,但是那只手颤得更剧烈,仿佛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你手里是什么?”阮清发现他的手里攥着东西。
她几乎使出全身的劲儿,才将他僵硬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一片薄瓷,深深嵌在了掌心的肉里。
“沈公子,你这是在干什么?”
阮清果断将他那片薄瓷从肉中拔了出来,之后,麻利用帕子按住他掌上的伤口。
“你这手,要尽快看大夫,若是耽误了,怕是要废了。”
沈玉玦不吭声。
他这是在祸害自已,跟谁赌气。
阮清没辙,“你等一下,我想个法子。”
说着,将桌上的茶壶扔到地上。
哗啦一声脆响,阮清“啊”地叫了一声,就着手上的血,出去敲了黑寡妇的门。
“大半夜的,你闹鬼啊?”黑寡妇被吵醒,在屋里骂。
阮清在她门口低声软软哀求:“我方才不小心打碎了茶壶,割破了手,想问姐姐这儿有没有可以止血的金疮药。”
屋里没动静。
过了一会儿,窗户开了个缝儿,黑寡妇探出半张脸,看了一眼她血淋淋的手死死攥着,将一只小包丢了出来。
“要死远点死去,不要吵我睡觉。”
黑寡妇砰地将窗户关上。
“多谢姐姐。”阮清捡起小包,打开看了一眼,除了金疮药,缝合伤口的针线,还有裹伤的棉布,倒是齐备。
心里暗暗好笑,这些跑江湖的女人,也是嘴硬心软。
于是端着小包回去,关了门。
沈玉玦还背对着门坐着,从她离开,他就没动过。
阮清看不清他什么表情,只能摸索着端了盆水来,棉布沾了水,重新掰开他的手,轻轻替他处置伤口。
“伤口很大,怕是要缝针了。我手艺不好,若是不点灯,公子手上,恐怕这辈子都要留下相当难看的疤痕。”
她声音很低,很软,口音又糯,最是抚慰人心。
沈玉玦没吭声,但是也没拒绝。
之前死死攥着的手,此刻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阮清安抚他:“沈公子放心,我会小心,不叫人知道你在我这儿。”
偷偷摸摸的事,她早就习惯了。
特别是房里藏着个男人这种情况。
沈玉玦抬眼,在黑暗中看了她一眼,默许了,由着她拉着他,去了床榻上。
之后眼眸看着她左右落了帐,又看着她去桌边点了油灯,将灯放在茶盘上,回身,一手端着茶盘,一手帮火苗挡着风,婷婷袅袅地回来。
帐中,被灯火点亮。
房中,重新陷入昏暗。
两人在床边面对而坐。
他像个受了伤的孩子般,乖乖坐着,看着她处置他的手,仿佛没有知觉一般。
阮清熟练将羊肠线穿过针,借着跳动的灯光,端起沈玉玦的手,看着掌心血肉翻开的一寸多长的伤口,深可见骨。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沈公子疼么?”
沈玉玦依然不语,自暴自弃地只看着她。
阮清并不怕被人看,继续平缓道:“待会儿缝针,会更疼。”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娘年轻时,是山里的赤脚医生,给人看病,也给畜生看病。可我只曾给狗缝过。”
噗!
沈玉玦一直毫无表情的脸,忽然笑了。
“你这是在安慰我,还是在骂我?”他总算开口了。
阮清不抬头,认真下针,“沈公子肯笑了,便是没事了。”
她的声音,温柔是真温柔。
她的心,狠是真狠。
将带钩的针刺入肉中,听着羊肠线穿过血肉的声音,手都不抖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