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闻萱而言,这道男声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她露出诧异神情,裴璋怎么会在此处?
随即,她和在场众人一道朝他出声的方向看去,便见他悠然走出假山,举手投足间的姿态都贵不可言,还带着在北疆战场上磨砺出的不羁气概,与跪在地上满脸泪水的宋涧高下立判。
隔着面纱,闻萱出神地盯着裴璋这张脸。
他脸部的轮廓英挺,棱角鲜明,那双深邃传神的丹凤眼在朝她看来时,却卸去了寒芒和煞气,黝黑的瞳孔微微发亮,眼底如同深潭下涌动的暗流,竟给她深情的错觉,又宛如有灼热的火光,烫得她心头发热。
虽然有面纱挡脸,闻萱自认他发现不了她在看他,旁人也绝对看不出她们二人在对视,可被他这么一看,她竟是慌了神,目光飞快地游离到别处。
避开他的视线后,她暗骂自己没用。
明明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怎么遇到前世的孽缘还这么不淡定?他不过看她一眼,她就这个样子,那以后两人单独碰上,她该怎么办?这退婚的事还没个着落,她总不能一直躲着他走吧。
顷刻晃神后,她又定下心来。
她默默告诉自己,她遇见裴璋会是这般反应,一定是因为她内心对他的愧疚在作祟,除此之外别无他意。
而裴璋在深深看了闻萱一眼后,也是立刻收回目光。
虽说闻萱戴着帷帽,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而他不想让黎老太君和侯府三老爷觉得他举止唐突,在众目睽睽之下只顾盯着佳人看。要看闻萱,等成亲后他有的是机会看,现在他要办正事。
“世子爷,让你看笑话了。”闻振刚没想到这会子这么热闹,竟然把镇北世子这尊大神也给招来了,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你说宋翰林在说谎,这是怎么回事?”
“整治刁奴本是武安侯府的家事,轮不到晚辈来置喙,但既然晚辈凑巧走到这里,看到宋翰林堂而皇之的妄图蒙骗二位长辈,那晚辈不得不多管一回闲事。”
裴璋神情凝肃,沉声道,“从方才起我就一直在假山后,我亲耳听到,宋翰林对刘管事说,他要看寿宴的宾客名单。在过目了名单后他还向刘管事询问,锦绣楼的楼主明明不在名单上,缘何会出现在这里,是谁给她送了请帖。”
他话音落下后,宋涧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了个干净。
闻振刚愣在那里,一时间没转过弯,不知道宋涧要打听这个做什么,而黎氏却是立即明白过来,心里猜到宋涧必是受闻玥所托,气得手脚都在发颤。
闻萱感受到从祖母身上传来的颤抖,连忙将人扶得更紧。
“好啊,真是太好了!”气到极致,黎氏心堵的不行,冷笑道,“好你个宋哥儿,你这还没和玥姐儿成亲,就开始管我们武安侯府的家务事了。”
听到祖母这个语气,闻萱就知道一向菩萨心肠的老太太,这回是真的动怒了。
她也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最让黎氏不能饶恕的是,闻玥居然找来外姓人做帮手对付家中姊妹。
闻玥这一出是踩在了黎氏的逆鳞上,还好巧不巧地被抓了个正行。
上一辈子时,黎氏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自家人内斗,这也是闻萱哪怕是出于大局观才借着寿宴设计闻玥,要让侯府众人看清闻玥虚荣伪善的嘴脸,也不能现在就对黎氏坦白她所作所为的原因。
“来人,把宋翰林送出武安侯府。我们这里庙小,装不下他这尊大佛!”黎氏一改往日和善,大发雷霆道,“以后都不许他再进武安侯府的门!”
宋涧都被吓傻了。
他浑身冰凉,没想到自己竟是如此时运不济,原本信心满满想要在老太君寿宴上大出风头,结果反倒落了一身不是,还惹怒了黎氏。
这都要怪闻玥那个小浪蹄子给他瞎出主意!
闻振刚见母亲发怒,哪里还敢耽误,喊来几名健壮的家仆,“把宋翰林拖出去!”
他向来势利,哪里肯将宋涧一个七品小官放在眼里,此刻更是不客气。
闻萱见到那几名家仆真要拖拽宋涧,眸光一沉,及时开口道,“宋家和我武安侯府毕竟曾是世交,宋翰林又有官职在身,还是体面些,把宋翰林请出去,不要动粗。”
她并不心疼宋涧,在她看来就算是把他乱棍打出也是他活该,但为了武安侯府的名声,她必须出言提醒。
翰林院是天下书生最向往的清贵之地,而宋涧在翰林院供职,那说出去也是清贵之身,纵使在武安侯府这样的世家面前他远远不够看的,但要是今夜就这么把他撵出去,让外人给武安侯府扣上侮辱士子的帽子,那就不好了。
而她的话落在裴璋和宋涧耳里,就变成了另一番意思。
宋涧苦中作乐地想,这闻大姑娘果然还是心里有他,即便在这般气头下,还帮他说话,不忍让他斯文扫地,将来他想要拿下她,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裴璋则是剑眉轻皱,望向宋涧的眸光又冷了几分。
他之前还纳闷闻萱怎么忽然变聪明了,现在看来,她仍旧改不了犯傻的毛病。
哪怕宋涧今夜的表现如此不堪可笑,和这伪君子平日里塑造的翩翩佳公子形象完全不符,她还要出言护着他,也不知道宋涧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宋涧也知道今夜他再说什么都不管用了,要是再赖着不走那真会被赶出去,从地上爬了起来,拭了拭跪地时衣袍沾上的灰,对着闻萱弯腰作揖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闻大姑娘,多谢你给在下留了颜面。今夜大姑娘的恩情,在下来日再报。”
闻萱听到这话,只觉好笑的不行。
都这时候了,他还想着勾搭她呢,真把她当成没脑子的蠢货了吗?
这么厚颜无耻的人,真是世所罕见,和闻玥那吃里扒外的坏种堪称绝配。
而从裴璋的视角看去,闻萱低着头没有应答,仿佛是在害羞。
他握紧拳头,等宋涧被侯府家仆看着走远之后,又对黎氏道,“老太太,晚辈之前就想见大姑娘一面,但当时她身体抱恙不便相见,今夜晚辈见她健步如飞,看着像是大安了,可否请您允许我们二人说几句话?”
黎氏感受到在裴璋说话时,闻萱无意中将她的胳膊握得更紧,不禁面露为难之色。
她虽然不赞成闻萱退婚,怕闻萱以后找不到比镇北王府更好的人家,但她又是真心的疼自己孙女,不想让闻萱被逼得太紧,勉强嫁给不想嫁的人,还怕裴璋这般果决直接的性子,会对闻萱说出什么不好听的,因此犹豫不决。
偏偏闻振刚嘴快,人家裴世子也没问他,是问老太太,他却抢着答道,“这有什么难的,按照大梁的风俗,只要长辈点头同意,有婚约的男女相见就不算私会!”
说着,他还叮嘱身边的家仆道,“去,给世子爷和大姑娘腾出一间幽静的屋子来,再端来精致吃食让他们二位边吃边聊。”
黎氏见他那迫不及待,好像生怕闻萱嫁不出去的样子,又气得心口疼。
可他毕竟是武安侯府的三老爷,按理说闻萱的父亲不在家,他这个做叔父的确实有权做主。
他都答应了,黎氏也不好再说什么。
“大姑娘,那就有请了。”裴璋走到闻萱面前,微微俯身,保持着和她平视的高度,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就在他轻轻低下头的这一刻,他如夜幕般幽深的眸光又与她对上。
那双隐忍克制的眼里仿佛藏着千般言语,万种情意,让闻萱一时心惊。
等她定睛要细看时,他却已经垂下眼眸。
就好像之前那一眼中,藏在风平浪静下的暗潮汹涌,都只是她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