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里间的胡氏却是整个人都僵住了。
正在穿外衣的少女肤白如玉,逆着光朝她看来时,眉目如画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错愕,那远山般的细眉微微一蹙,波光潋滟的美眸里盛满不解。
如此美貌的少女,不是闻萱还能是谁?
可闻萱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是应该——
胡氏屈起手指,暗暗掐了一下掌心。
“二叔母,您要找我商量的事情很着急吗?”
闻萱朱唇轻启,说出的话就像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了胡氏的脸上。
胡氏方才的张狂气焰霎时褪了个干净,她脸色发白,对闻萱勉强一笑,“二叔母就是想进来看看你。”
她的解释苍白无力,闻萱听了浅笑着道,“方才二叔母大跨步走进我闺房的样子,就好像是走慢了会被恶狗追上一样,所以侄女才以为您是有什么迫在眉睫的要紧事。”
“萱姐儿你就别打趣我了。”
胡氏嘴角强扯出来的笑意更加僵硬,而闻萱在虹儿的服侍下从容地穿好外衣后,又看着她道,“总之二叔母来势汹汹的,真的吓了侄女好一跳。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来捉奸的呢。”
这话把胡氏的心思都给说破了,偏偏她眼含笑意语气和软,好像真的就是在和长辈撒娇调笑而已,胡氏想发火都发不出来,只能讪讪道,“那怎么能呢,家中姊妹几个就属你最懂事得体,二叔母对你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蝶儿听到这话,心道,您刚才在暖阁可不是这么说的。
一旁的虹儿把左手背在身后,将那块染了颜色的帕子藏得严严实实。
方才真是千钧一发之际。
只要胡氏走得再快一步,就能撞见闻萱匆忙卸妆的一幕。
但也就差这么一步。
闻萱走到胡氏身旁亲热地拉住她胳膊,带她到床边坐下,“二叔母,您找侄女是有何事?”
胡氏收起不自在的神色,沉声道,“还不是为了那给我们武安侯府丢尽脸面的不孝女。”
说着,胡氏又面露惋惜地叹道,“玥姐儿虽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又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竟是丝毫不听我的管教,还把我这一心一意为她好的嫡母当成傻子一样蒙骗。
她错得离谱,又摊上了一桩不靠谱的婚事,我若真袖手旁观看她以后嫁给那个宋哥儿,那她这一生也就算毁了。
我抚养她这么多年终究不忍看她所嫁非人,所以就想着帮她退了这门亲。
不过你们姊妹的亲事,最后都要由老太太点头的,如今不见老太太先吭声,我这边贸然去提怕是不妥,所以就来找你商议。”
闻萱其实早就猜到胡氏是为闻玥的婚事而来。
但当胡氏说出来意后,她却一脸茫然,“二叔母是二妹妹的嫡母,无论于情于理,这退不退婚的事都是您和祖母商议,怎容我一个晚辈置喙?”
胡氏握住她的手,神情十分恳切,“现在老太太就听你的话,我们谁说话都没你好使。这事只要你去给老太太请安时,旁敲侧击地提一嘴不就成了?”
闻萱沉吟着道,“其实二叔母也不必着急,老太太向来疼爱我们,即便是二妹妹让她失望透顶,她也不会舍得二妹妹后半生都去受苦的。所以就算我们谁都不说,她早晚都会主动提出退婚之事。”
“你就这么笃定?”胡氏半信半疑道。
闻萱完全看透了胡氏的弯弯肠子。
归根结底,胡氏真正在意的并不是闻玥嫁人后是否幸福,而是二房就闻玥这一个庶女,若是闻玥嫁了得罪过大梁皇室还被罢了官的夫婿,那她这个做岳母的岂不是也脸上无光?
只要能让二房和宋涧撇清干系,这会子就算让胡氏把闻玥嫁去商户她怕是都乐意。
而她在目睹了三房被黎氏当众教训的那一幕后,又多了一层心眼,生怕黎氏重面子,因为不想被外人议论武安侯府不顾往日情分,不肯在这时候向宋家提出退婚,反倒把她呵斥一顿。
所以胡氏就跑来怂恿她闻萱,想让她来做这个出头鸟。
这样就算老太太要发火,也是冲着她发。
这算盘打得真响亮。
可惜胡氏从一开始就算错了:她闻萱不仅不想让闻玥退婚,还要撮合这对璧人呢。
要不是茶楼的事出了差错,此时宋涧怕是都要上门负荆请罪,捅破闻玥婚前失身的秘密了。
“当然,祖母疼爱我们的心有目共睹。”闻萱看着胡氏的眼神明亮,似是毫无城府,“她现在不开口,一定有她的考虑。姜还是老的辣,我们什么都听祖母的安排就是了。”
胡氏却做不到如此沉得住气,也不愿白来碧落轩一趟。
“话虽如此说,但我就怕老太太现在不提退婚的事,等宋哥儿被罢官甚至是获罪后再提,会让我们家和玥姐儿的名声很不好听……
所谓众口铄金,外面那些人的嘴有多损,你也知道的。
到时候看热闹的人肯定要说,我们武安侯府势利眼捧高踩低,对往日的亲家落井下石。
这样一来,玥姐儿以后还怎么嫁得出去啊?”
看到胡氏露出焦急的神情,闻萱却只是在心里冷笑道,装,您接着装。
“二叔母,您的心情我理解,我也担心二妹妹。但我想,祖母比我们更担心二妹妹,我还是相信祖母能做出最好的决定。”
听到这话,胡氏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她再一次深刻领教到闻萱见招拆招的功力。
实在没办法了,她只能使出最后一招,正色道,“萱姐儿,你现在还把玥姐儿当你妹妹吗?”
闻萱一顿,似是很意外胡氏会这么问,沉默了一会儿才点头道,“我和她是同族姊妹血浓于水,即便她如此恨我还恩将仇报,我也没法把她当外人。”
“那你一定要帮握去探一探老太太的口风,就算现在不提退婚的事,也起码得让我心里有个底。”胡氏捂着胸口,还挤出几滴眼泪,一副慈母模样,“唉,这真是造孽啊,那句老话说得真好,可怜天下父母心!”
闻萱冷眼看胡氏演得起劲,心里忽然生出新的计划。
从茶楼回来后,她一边担心裴璋那边,一边又为该如何揭开闻玥失身之事而苦恼。
宋涧这枚棋子如今是用不上了,她得换一枚新棋子。
这枚新棋子,为何不能是胡氏?
胡氏现在急着给闻玥退婚,她若是让胡氏得知了闻玥失身的事,胡氏会怎么做?
作为嫡母却没管教好房中庶女,导致其婚前就和外男私通,这不仅是极丢脸的事,也是足以让她后半生都抬不起头的罪名。要是摊上个苛刻的婆母,因此给她一封放妻书,把她这当寡妇的赶回娘家都说得过去。
所以,胡氏在知道此事后,一定会想尽办法为闻玥隐瞒。
为了不让丑闻败露,胡氏自然不敢再给闻玥另择夫家。
这时若是有人提出去向宋家退婚,胡氏还会想尽办法阻挠。
这样一来,所有困扰着闻萱的苦恼都迎刃而解了。
唯一还需要她筹划的是,该如何让胡氏知晓闻玥失身的事。
这在闻萱看来其实也不难。
闻玥和宋涧在康王府的竹林私会不是秘密,所有知情者都能联想到,这两人在千灯宴上都敢如此行事,肯定不是第一次偷鸡摸狗了。
再往深里想一层,这未婚的孤男寡女专找僻静地方私会,是为了做什么?
只是拉拉小手,互诉衷肠吗?
她只需找人稍微给胡氏一点提醒,剩下的话不用别人说,胡氏自己就会浮想联翩。
胡氏一旦起了疑心,一定会私下给闻玥验身。
验了身,那就水落石出了。
就算闻玥那张嘴能把天都说下来,也不能凭空说出一张膜。
不过,她也不会让闻玥失身的丑闻真就烂在胡氏的肚子里。
她了解祖母的性子,光靠胡氏一人反对给闻玥另择夫婿,是拦不住祖母的。
但若是胡氏房里的下人嘴不严,不小心把此事说漏了风声,结果传到了老太太耳里——
这个故事的起承转合,每一步都合情合理。
……
送走了胡氏后,闻萱点了几个人。
除了四个贴身大丫鬟之外,她还有四名二等丫鬟。
这四名二等丫鬟和院子里的粗使丫鬟不同,能进到上房来偶尔做些端茶倒水的活儿。
她们四个平日里的性子都还不错,但却不像蝶儿等人一般经过生死关头的考验,闻萱并不确定面临危险和诱惑时,她们是否还能对她忠心。
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得遇到大事才能看得出来。
闻萱是死过一次的人,她知道自己身上有太多秘密,所以能在她房里的也必须是守得住秘密的人。
就譬如说今日胡氏忽然上门,若不是蝶儿帮她遮掩,她差点就露馅了。
当然,今日她乔装易容偷偷离府之前,便让蝶儿寻了个不让她们起疑的理由,把她们打发到倒座房歇着去了。
但日后像这样的事多了,总不能每一次都寻理由打发她们。
这样瞒着她们,是纸包不住火。
“你们和主子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平日里若是有外人欺负了你们,主子会护着你们;但若是有人要对主子不利,你们也要明白,谁是你们该维护的人。”
闻萱坐在黄花梨木打造的雕花靠背玫瑰椅上,双手攥着帕子放在膝上,对她们正色道,“你们可明白我的话?”
四个人忽然被她叫来说这个,纷纷面露惊慌和迷茫。
过了片刻,站在最左边的素儿跪下道,“奴婢明白!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奴婢都绝不会对姑娘生出二心!”
闻萱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素儿在这四个二等丫鬟里是年纪最小的,却也是最灵巧的,就连她的脸蛋也是最生得最秀气的。
瓜子脸,大眼睛,嫩到能掐出水的肌肤。
现在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就是个小美人胚子,等年岁长些彻底长开了,一定颇有姿色。
前世她备嫁时,黎氏曾到她房里为她挑选陪嫁丫鬟。
除了以蝶儿为首的四个大丫鬟,黎氏原本还看中了素儿。
黎氏叮嘱她,等她和裴璋成婚后,要是裴璋动了纳妾的心思,她就让裴璋收了素儿,总比裴璋去外面弄个良妾回来,或是把王府的哪个丫鬟抬成姨娘和她明争暗斗要好。
那时的她听了这话闷闷不乐。
她不能想象自己的夫君纳妾,更做不到亲手把自己的丫鬟送给夫君。
可她也知道祖母是真心为她打算,怕她出嫁后在夫家吃亏才如此劝她。
但还没等她婉言回绝祖母,有一天晚上素儿就哭着跑到她面前,跪下来一声不吭地给她砰砰磕头。
不管她怎么问究竟发生了什么,素儿都只是哭着说,奴婢无用,不能再跟着姑娘了。
等到第二日赵氏找来向她讨要素儿时她才知道,素儿在园子里时被闻辰设计霸王硬上弓了。
闻辰不是个东西,见到美貌丫鬟就想收房,还喜新厌旧,但若是素儿不跟他,就只有青灯古佛了却一生。
所以,素儿最后还是去了闻辰房里。
闻萱不知道她远嫁后,素儿在闻辰房里过得怎么样,但那一夜素儿给她磕头时那心如死灰的绝望眼神,让她记忆犹新。
重活一世,闻萱想改变的有很多很多,其中也包括素儿的命运。
有些事情可以同时进行。
“我希望你们平日里谨言慎行,对别的院子里的人,不要碎嘴子议论自家主子的事。”
闻萱收回思绪,沉声道,“若是有别有用心的人要从你们嘴里套话,你们要做的就只有闭嘴。还有一件事,你们没事时不要去靠近三房的东边园子里逛。”
四个丫鬟听到她特意提起东边园子,都有些心虚。
她们没事了就常去那里荡秋千玩,还去摘那里的花儿编花篮。
“我不让你们去,不是不让你们玩,而是因为那边太乱,我不想让我干干净净的人去和不干净的人打交道。”闻萱意味深长道,“你们都是未出嫁的姑娘家,应该护好自己。”
“姑娘吩咐的是。”
闻萱由蝶儿扶着站起身道,“以后你们不用进我房里来服侍了。”
她话音落下,四个丫鬟都一脸惶恐。
素儿水灵灵的眼睛望着闻萱,颤声问道,“姑娘,可是奴婢们做错了什么,请您示下——”
“你们什么都没做错,我还很看中你们,只是我这里伺候的人太多了,倒是我前些时日还听如意姐姐抱怨,说老太太年纪日渐大了,寿安堂的人手有些不够用了。”
“姑娘您要让奴婢们去寿安堂?”另一个丫鬟愣愣地问。
“我已经和老太太身边的马嬷嬷说过了,她同意带你们过去先着手调教。你们过去后,分例先按在我这里的算,但只要你们得到了她的认可能去伺候老太太了,就立刻把你们的分例提拔到一等。”
其余三人闻言都是满脸雀跃,只有素儿神情黯然,“可奴婢想继续做姑娘的人。”
闻萱对她温和一笑,“你们去了寿安堂好好伺候老太太,就等于是为我向老太太尽孝,我会记得你们的。若是你们日后做得好,我还会从我这里额外拨一份月钱给你们。”
素儿还想说什么,闻萱已经露出疲态,“此事已定,你们都下去吧。”
走出房门时,素儿一步三回头。
蝶儿留意到素儿的不舍,给侧躺在软塌上的闻萱递来一杯茶,“姑娘,奴婢看那个叫素儿的对您很忠心,您为何不把她留下?”
“我已经有你们四个了,身边不缺人。”
闻萱侧身喝了一口清茶润着嗓子,咽下去后才缓缓道,“反倒是人多了容易出事端。更何况让她们去祖母那里,也是给她们更快出头的机会。”
蝶儿还想说什么,却听闻萱道,“厨房的柳婶子和二叔母的陪房嬷嬷走得很近,是有这么回事吧?”
她愣了一下,然后点头,“听说柳婶子还打算把外甥女嫁给张嬷嬷的小儿子呢。”
“这么说来,她们两个一定无话不谈。”闻萱若有所思。
蝶儿立即意识到闻萱提起这两个人,绝非是在闲聊,“姑娘,您有何打算?”
“你安排一个和碧落轩无干的人,让她威胁恐吓看西角门的李婆子,逼着李婆子去找柳婶子喝酒,装醉后不经意地提起,闻玥和宋涧不止私会过一次。”
闻萱将茶杯递给她,缓缓道,“还要让李婆子说一句暧昧不清的话,暗示闻玥和宋涧已经有过肌肤之亲了。”
蝶儿消化了一会儿她的吩咐,随即沉吟着道,“柳婶子这个人最爱八卦,她听到这件事后一定忍不住去和张嬷嬷嚼舌根,而张嬷嬷作为二太太的陪房,定会把此事说给二太太听。”
“没错。”闻萱嘴角微勾,眼里的笑意冰冷如刀剑的寒芒。
即便比起前朝,大梁的民风已算开放,但对女子贞操的要求却仍然严苛。
女子嫁人时一旦不是处子便被视为失贞,其夫家有权退婚,在一些偏僻荒蛮的小村子里,甚至还有很多女子因此被浸猪笼。
而与之相反的是,男子只要不在成婚前纳妾养外室,那便是品行端方的好男人了。
闻萱打心眼里厌恶这样的不公。
她倒不是赞成女子自轻自贱,为了情郎的一点甜言蜜语就给出身子。
只是如果婚前失身的是别的她认识的女子,她知道后绝不会声张此事,一定会为对方的秘密守口如瓶。
因为在这男尊女卑的世道上,有很多涉世未深的无知少女是被情郎哄骗献出真心和身子却惨遭抛弃,事后还要被众人辱骂唾弃;
又有多少无辜女子是像前世的她一样,被贼人强迫无可奈何,却要在事后承担失贞的恶名。
她同情弱者。
唯有闻玥不配得到她的同情。
前世镇北王府被构陷谋反后,闻玥随着宋涧一起来了北疆,在她面前得意洋洋复述着她出嫁路上惨遭侮辱的那一夜,将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
闻玥对她笑得狠毒,说出的话语是在千刀万剐诛她的心,“姐姐,我虽然不喜夫君碰你,但当他和我说,他碰你就是为了毁了你,让你成为失贞的烂货时,我就释怀了。
当你这个天之骄女像破烂一样被他扔在地上,任他欺辱时,你心里在想什么呀?
你是不是痛彻心扉,还很绝望?
当之后你的世子爷因此嫌恶你,始终不肯碰你时,你又在想什么?
你一定倍感屈辱却只能认命,因为谁让你就是命不好呢。
都说到这儿了,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是在婚前就失身了。
只不过我比你聪明,我早早地把身子给了夫君,是为了套住他的心,让他觉得我能为他付出一切,这样他以后只会更爱我。
而你呢,你看不上他,觉得他只是一个落魄世家的穷小子,还要在他面前装高高在上的好人,一边用美色吊着他,一边施舍给他那些小恩小惠,你以为他因此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吗?
错了,他反而更恨你。
所以他才要报复你,这都是你自找的,你要怪就只能怪你太傲慢了。”
结束回想后,闻萱闭上眼睛,平复着心情。
无论是被宋涧侮辱,还是被闻玥用恶意伤害,那都是前世的事了。
今生的她,还是那个被这一对狗男女深深妒忌,却又只能仰视的天之骄女。
既然如此,她怎能不趁机做点什么,让闻玥也尝尝被唾弃的滋味。
也让闻玥明白——那所谓能套住男人心的聪明才智,在别人眼里就只是自甘下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