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欢欢哪里管得上柳营在想些什么,她从来不是自卑的性子。周亭舟原本是想牵着她的手进门去,谁知她一把就想要挣脱,却是没挣脱掉,许欢欢打趣他道:“你瞧瞧这满屋子里的人,有哪个是手拉着手的?陈大哥今日倒不是孤家寡人,只是无酒,怕是没那个胆子再去抓姑娘家的手了。”陈渔憨笑两声,猛灌了几口茶,莫红鱼的脸腾一下红到了脖子根,抓起一把干果便往许欢欢另一只手里塞,“少当家的自已拗不过姑爷,倒总是拿实在人来取笑,这不是让柳公子看我们的笑话嘛?”
许欢欢其实一眼便瞧见了柳营的,虽说之前并未谋面,可这整间屋子里的其他人,自已都是认识的,陈渔和莫红鱼算得上是她许家的人,小酒那个丫头在第一天夜里就见过了。她冲周亭舟眨了一眼,周亭舟顺势拉着她上前几步,说到:“夫人,这位便是我时常同你说起的柳家公子。”
“云阳许家,许欢欢!”许欢欢落落大方地同眼前这个白衣清瘦的少年人打着招呼。
“荆州柳家,柳营!”柳营这才勉强收了心神,面上无多表情,只是客气道,“周夫人大病初愈,这些日子在下多有打扰了。今夜围炉,能请到夫人前来,实在三生有幸。”
许欢欢知道这些不过是客套话,也生怕场面不自在,便岔开了话去,“柳公子别说那些杏啊,桃啊什么的了,眼下咱们橘子最多,甘蔗也甜,夜里这么冷,先煮两盅滚茶来,热热络络地喝下去。”众人笑笑,忙附和说着正事要紧,小酒是早就预备下了的,闻言马上端了一壶送到炉火上,柳营也立马招呼着众人围坐。
许欢欢在周亭舟右手边坐下,又拉着春分在自已右手边坐下:“依我看,丫头们也是不用服侍的,东西都在这儿,大家想吃什么自已拿什么就是了。”小酒看着春分也围在炉火边,正往火里头拨弄着甘蔗,便看了眼柳营,柳营虽然平日里对她挺好的,但公子是公子,丫头是丫头,二人向来都是分得清清楚楚的。柳营微微有些怔住,十数年来,爹娘老师教的都是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自已也从来没想过丫头也是可以和主人家坐在一处的,惊讶之余,也只得示意小酒先坐下再说。
“冬夜天寒,难得柳公子有此雅兴,我们夫妇二人也薄备了些蜜饯果脯,聊以佐茶。”见众人坐定,许欢欢从身后的食盒里取出几大包油纸来,由春分依次序递给众人。一时间,瓜果香甜,茶点甘醇,大家说说笑笑的,一会儿添火煮茶,一会儿烹烤起肉干来,甚至有瓜果糕点,不知被谁人也扔进去火里烤着,和着油脂,和着汁水,炉火呲呲啦啦地乱叫,大家热热闹闹地吃下去,慢慢都打开了话匣子。
“我家小姐啊,是个闯祸惹事的脾气,我们县里头的人都是知道的。”这样的场合,又有一起长大的情谊,春分说起话来,是不怕主仆生分了的。“小姐小些的时候,便时常偷穿上公子的衣服跑上街去,净爱惹事,打不过人家就跑,打伤了人家又怕对方长辈追究,也跑。我记得,小姐唯一一次打架赢了,好像是抢了温夫子家的竹蜻蜓,小姐好没道理的,抢了东西不说,还撞得人小温公子额头好大的一个包,小温公子额头肿了几日,便被人取笑了几日的寿星公,哭起来更是没完没了的。小姐同公子本就是双胞兄妹,那个时候他二人模样一般,个头也一般,又穿上一样的衣服,外人自然是分不清谁是谁的,只知道是许家的小子打了人。温夫子领着自家小子上门来讨说法,小姐公子两个人并排站着,小温公子根本看不分明,其实吧,小温公子也不用分那么清楚,反正我家公子挨打是挨惯了的。”
众人听罢笑作一团,“呵,你这丫头,讨打。”许欢欢也笑着拧了一把春分的胳膊。
“还不是跟你学来的,耳濡目染的没遮没拦。”周亭舟笑得弯了腰,正好俯身捡起一个橘子,漫不经心地剥着,许欢欢反过手来,照着他的胳膊也拧了一把,口里说着:“我这丫头,活泼有活泼的好处,夏至倒是个正经人,没见你跟他学得……唔”许欢欢突然被塞了满嘴的橘瓣,只得鼓着腮帮子憋着咀嚼,众人只是笑,并不管她。周亭舟实在怕她连闺房之事也给抖出来,忙的将满手的橘子糊进了她嘴里,极不自在的咳嗽了两声,起身在屋子里踱了几步,“夏至,去屋里头把画笔画纸拿过来,今夜惊风渡煮茶,此情此景,该当入画儿。”
柳营跟着笑了两声,他将一切看在眼里,又忍不住地皱眉,这位周夫人,实在是和大家闺秀完全沾不上边的。
“船上人来人往的,见的事儿也多,不若陈大哥捡一两个故事旧事来讲讲,也打发打发时间。”周亭舟见陈渔未插上话,如抓了根救命稻草般;许欢欢仰着头,点头亦如捣蒜;春分在底下撑着手帕子,让自家姑娘小心点,别喷了,别呛着了;小酒觉得周夫人实在可爱,扶着肚子隐隐发笑;莫红鱼双手捧着茶杯,一边喝着一边随众人扭头望向陈渔。
陈渔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开了口。“讲得不好,你们随便听听。有回我也是路过这惊风渡,大夏天的,风吹得夜里凉快得很。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两个男人,一个模样俊俏,一个络腮胡子,两人拖着个大木箱子,说是要搭船。你说大晚上的,这边人少得很,大家都怕遇到精怪鬼魅之类的,就盘问得严了些。那二人怕上不来船,便有些着急,张口说尽了好话,其实他二人要是只一个人说话,夜里肯定就能上得了船的。现在说来好笑,当时大家可都是怕得一夜没睡,那个满脸大胡子的男人,说起话来柔声软语的,竟和女子说话的腔调没什么两样,船上的人不敢说破,但大家都觉得是遇到了狐狸精,坚决不让他二人上船。没办法,他二人硬生生在岸边枯坐了一夜,后来见一夜无事,白日里才同意让他们搭船的,只是那大胡子后来说不走了。之后我路过惊风渡,总会想起那个大胡子来,却是再也没见过他了。”陈渔叹了口气,“原来这世间,不是所有人都能走出去的,有勇气的时候找不到机会,有机会的时候早没了勇气,普通人尚且如此,那些生来异于常人的人,就只能困死在这里了。”
“走出去又能怎样?还不是遭人白眼、惹人非议,同在这里有什么分别呢?”柳营摇了摇头,他觉得没什么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