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元旦之后,天越来越冷,但是酆佩轩学习的劲头并没有消减,他习惯课间坐着养神或思考问题。有时候,他看见韩文秀找他的同桌殷小莉说话,眼睛不时瞟到他这边,他偶尔对上韩文秀的目光,有点不好意思,赶快看向别处,他瞥见韩文秀脸红了,他就有点自责。以后有两次,韩文秀来找殷小莉,他不敢抬头,只顾看书。但是有时他的余光也会瞥见韩文秀瞟过来的目光,他不敢再与她的目光接触。
转眼就快到春节了,这年春节来的早,在元月底,过元旦二十多天就到腊月二十之后了。因为要参加高考,腊月二十五才放假。二十四这天下午课间时候,酆佩轩在教室里看书,又看见韩文秀来找殷小莉,不知道说了什么事,但是眼睛却不时看着酆佩轩,酆佩轩偶尔看一眼她俩,也正好与韩文秀的目光撞上,韩文秀看着他,略略向他点点头,然后告别了殷小莉走了。
于是酆佩轩放学后就没有像平时那样和几个伙伴一块回家,而是去找老师问一些学习上的问题,这样等到同学都走了,天快黑了,他才沿着西边的路回家。走出聂庄没多远,就追上了慢慢悠悠的韩文秀。
韩文秀看到酆佩轩来了,就嘻嘻笑了,说:“你咋知道我在这儿呢?”
酆佩轩说:“我看你去找殷小莉的时候,虽然说话声音小,但是心不在焉地总是瞟我这边,我估计可能是找我的,但是也没法说。”
韩文秀不满地说:“谁找你呀?我可没找你,你自已找来的。”
酆佩轩说:“这姑娘好厉害啊,好,就是我找你来的。把书包给我吧,我给你拿着。”因为放假了,书包有点重,他怕累着她,她路远。韩文秀毫不客气地把书包给了酆佩轩。
走到了一个路口,韩文秀说,“今天咱们走这条小路吧,这条路稍远一点,不过路上没人。”
酆佩轩说:“好,我对这路不熟悉,你领路就行。”
这次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的约会,以前都是遇上的,但是这次却是两个人心照不宣、心有灵犀的相约,尽管都没有明说,但是两个人都明白。所以他俩开始也有点不好意思,只是闲聊。慢慢的,越说越投机,就聊到了读课外书方面。
韩文秀说:“人家都说你看过很多书,你说说你看过什么书。”
酆佩轩说:“我主要看的是文学作品,小说居多,因为其它书很难找到,就是小说也很难找,文化大革命都烧掉了。二年级开始看小说,我记得看的第一部小说叫《烈火金刚》,还看过《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等等;古代的有《水浒》、《三国》、《西游记》、《隋唐演义》《七侠五义》,等等,古书都是竖板的,繁体字,不过慢慢就习惯了;还有一些甚至没有标点符号的,如《绿牡丹》,《龙门鲤大侠》,等等;《包公案》、《狄公案》《彭公案》等比较好看,都是破案的。《红楼梦》也看了,但是看不太懂,里面写一些谈恋爱的,感情方面的,写的比较隐晦,不是很明白。找书太难,找到一本,就如饥似渴地看,一两天就要看完还给人家。我看过最无聊的书叫《虹南作战史》,写文化大革命的,不知所云,简直就是文字的堆砌。”
韩文秀听了,很佩服他,说:“你看的好多书我都没有听说过,我看过一本《红旗谱》,写的农村革命。”
酆佩轩说:“是的,它还有第二部呢,叫《播火记》,感觉没有《红旗谱》写的好,写的都是保定那里武装起义的事。”
韩文秀愤愤地说:“那里的地主太坏了,那个冯老兰都是个老头了,还想让人家大姑娘当他的小老婆呢。”
酆佩轩说:“是啊,那是旧社会的事。不过地主也不都是那么坏,书里只能把地主写得很坏,但是实际上一般的地主不一定有那么坏。我们贾庄有家地主,几代人省吃俭用,甚至比一般的农民生活都艰苦,攒一点钱就买地,结果到快解放的时候家里有一百多亩地,土改的时候给划成地主,几十年挨批斗,一家人抬不起头。你说亏不亏?”
韩文秀吃惊地说:“唉,还有这种事。”
韩文秀接着说:“我还看过《青春之歌》,只是觉得那个林道静随便就跟丈夫散伙了,又跟别人了,哪能那样呢?”
酆佩轩也说:“我也觉得她太随意了,不应该这么随意。”
酆佩轩随便问道:“你还看过什么书?”
韩文秀一边想,一边说:“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人传抄一些手抄本,乱七八糟的,也看不明白。”
酆佩轩说:“好像是,我也看过一些,有些是恐怖的,有些是黄色的,什么梅花党之类的,都是瞎编的。”
两个人一路说着话,也不觉得累。等过了大马路,走到刘庄地界的时候,路更窄了。走着走着,前面横着一条很宽的垄沟,里面还流着水,显然是在浇地。两边的地也是刚刚浇过的,绕也绕不过去。
韩文秀焦急地说:“我也没想到这里浇地有这么大的垄沟,怎么办啊?”
酆佩轩眼睛近视,眼神不好,他走近看了看,说:“我可以跳过去,只是你不一定能跳过去。”
韩文秀也确实没把握跳过去,酆佩轩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先跳过去,你把书包扔给我,然后我站在那边接你,你使劲跳,我接着你,你不至于掉到水里。”
韩文秀担心地说:“我万一掉水里了怎么办?这可是大冬天啊。”
酆佩轩很干脆地说:“不会的,你能跳过去。”
韩文秀噘着嘴说:“我要是掉水里了,你赔我。”
“好,我赔你。”酆佩轩说。
韩文秀不依不饶,说:“你咋赔?”
“你要咋赔我咋赔。”酆佩轩俏皮地说。
“我是个人,你咋赔我?”韩文秀说。
“我赔你个人,大不了把我赔给你。”酆佩轩嬉皮笑脸地说。
“滚你的吧,我才不要呢。”韩文秀脸红了,不过因为天黑,酆佩轩也看不见。
“你能跳过去,没问题。”酆佩轩一本正经地说。
然后酆佩轩就跳了过去,他感觉韩文秀也能跳过去。韩文秀把两人的书包一个个扔给了酆佩轩。然后酆佩轩扎下马步,等着接韩文秀。
韩文秀站在南边垄沟沿上,奋力一跳,北边酆佩轩伸出手使劲一抱,就接住了韩文秀,韩文秀扑在酆佩轩的怀里,两个人紧紧搂在一起。酆佩轩随着惯性退后一步,说:“对不起。”赶快放开了韩文秀。可是韩文秀仍然紧紧抱着他不放,两个人脸贴在一起。酆佩轩胳膊本来松开了,可是他见韩文秀一点没松,只好又抱住了她。两个人就这样紧紧抱着,脸蹭着脸,酆佩轩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得浑身颤抖,过了大约两分多钟,韩文秀轻声说:“你喜欢我吗?”
酆佩轩吓了一跳,他定了定神,说:“文秀,对不起,我配不上你。”
韩文秀哭了,泪水流到了酆佩轩的脸上,她说:“你胡说!”
酆佩轩内心感到苦涩,他说:“你别哭,你一哭我就心痛了。”
韩文秀说:“你不要说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话,你说实话,你喜欢我不喜欢?”
酆佩轩说:“你放开,咱们慢慢说。”
韩文秀说:“不!你就回答我,你喜欢不喜欢我。你不说我不放你。”
酆佩轩说:“喜欢。可是......”
韩文秀打断他说:“我不要可是,你喜欢我就亲我一下。”
酆佩轩就亲了一下韩文秀的脸,韩文秀也亲了酆佩轩,而且亲在他脸上舍不得放开。
韩文秀说:“好了,放开你。”
等到两个人松了手,酆佩轩说:“文秀,你对我不了解,我没有值得你喜欢的地方。”
韩文秀不满地说:“不许说这些。”
酆佩轩其实对今天这事没有丝毫的准备,他其实是喜欢韩文秀的,他知道韩文秀是个好姑娘,但是他明白,他和韩文秀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所以他绝不敢和韩文秀谈恋爱,那样会伤害她的。人家好好的姑娘,你把人家伤害了,怎么对得起人家呢?同时他也觉得,他俩是不可能成的,不能仅凭一时冲动就谈恋爱,这样不会有结果,还可能造成伤害。
酆佩轩这样想着,他觉得不能不把话说明白。
他说:“文秀,咱们还很小,还不到谈恋爱的时候。我知道咱俩相互喜欢,都很欣赏对方,可是咱们还小,前面的路上还有许多的不确定的东西。我长得也不好看,个头比你高不了多少,你却是一朵花一样漂亮。你找了我,人家会笑话你的。我家条件是很差的,你家条件好得多,你跟我去吃苦,何苦呢?我也不忍心啊。我如果考不上大学,就只能在家种地,给不了你幸福。再说,这事你家里也不会同意。所以我还是请你慢慢地、慎重地考虑,时间长着呢,不急在这一时。”
韩文秀认真地说:“不,我喜欢你这个人,其他的都是次要的。你就是考不上大学,在家种地,我也陪你种地。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觉得幸福。我家里即使不满意,最终也别不过我,会同意的,你不用担心这些。”
酆佩轩有点不以为然,说:“你还小,想法很天真,以后慢慢说吧。”
韩文秀听他这么说,快要急哭了,说:“我可不是一时冲动,我会永远喜欢你的。我反正考不上大学,你要是考上了,我就离开你,不耽误你。不管怎样,我希望你幸福。”
酆佩轩听到这个份儿上,赶紧说:“如果我考上大学,我就娶你。如果我考不上大学,你就离开我,好不好?”
韩文秀斩钉截铁地说:“不好!”
酆佩轩耐心地说:“咱们还不是特别了解对方,还需要进一步深入了解。我的情况你以后慢慢了解吧。我吃过的苦比你多,你跟了我难免会吃苦,到那会后悔都晚了。我也不忍心看你吃苦,可是我也不一定有什么好办法。所以你还是要冷静一点,不要急于决定。”
韩文秀毫不犹豫地说:“我不怕吃苦,只要跟着你,吃苦我也愿意,顶多咱们在家种地呗。我给你孝敬老人,生儿育女。我不是一个不明事理的女孩。只要咱俩感情好,好好过日子,我不信咱们过不好。”
酆佩轩故意吓唬她说:“我这个人缺点很多,你不知道。我脾气不好,好发脾气,好训人,个性强,毛病多。你跟我,免不了挨训,挨骂,挨打,那会你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韩文秀说:“不许你胡说!你根本不会打我的,我知道,你舍不得。你比咱们同学中许多男生都成熟,做事冷静。我考虑问题不周到,做事欠考虑,你以后要多说我。我不信咱们过不好日子。”
酆佩轩说:“还早呢,你才十六,我也才十八,还都是虚岁。眼前咱们必须清醒,好好读书,尽最大努力考大学。你不要总是认为自已考不上就不好好学习,你也要拼上半年,放手一搏,说不定就考上了。我也要更加努力,现在有这么好的考大学的机会,再不争取一辈子就没有机会改变命运了。说实话,我过去是很绝望的,因为只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在农村劳累一辈子。好好珍惜吧,努力吧。”
韩文秀说:“你说得对,我以后不找你,让你好好学习。凭你的能耐,考上大学是没问题的。”
酆佩轩说:“不敢说,我近来的状态也不是很好。不过我会努力的,即使明年考不上,我会再复读一年,一定争取考上,把你也带出来。”酆佩轩所说的明年,其实就是指的1979年,当时已经过了阳历年,已经到了1979年,但是阴历年还没过,所以他仍说明年。
这么一说,韩文秀又转怒为喜了。于是两人开始继续往刘庄走。
其实两个人突然发展成为恋人关系实在是由于偶然性,尽管两个人都喜欢对方,可是酆佩轩不可能有与韩文秀谈恋爱的想法,也不可能对韩文秀说;而韩文秀也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对酆佩轩说出来。就因为那条垄沟,韩文秀一跳,酆佩轩接住了她,两人抱在一起,韩文秀突然就不想松开了,就想永远这样抱着。她突然就想把她的心思都说出来,不想再等下去了。多年以后,她在酆佩轩的怀里的时候,她还想着这条垄沟是他俩的大媒。
她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第一次遇到让她心仪的男生,她内心也是反复掂量过的,虽然当时说出来是一时冲动,但是那些话并不是冲动才想说的,而是她思考成熟的结果。她觉得,他是一个非常有责任心的男生,比同样大的男生成熟得多,真诚,心细,善良,性格开朗,幽默有趣,敢作敢当,是一个内敛的有魅力的男人,是个可以依靠的男人。她与他接触多了一点,逐渐发现了他这些品行。她不想失去机会,所以她抓住了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
作为酆佩轩来说,他与她成为恋人,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但是这也让他喜出望外,只是他觉得压力更大了:从此他要对她负责了。
酆佩轩依然帮韩文秀拿着书包,两人慢慢往前走。到了村口,两人又抱在一起,吻在一起。
两人放开,佩轩嘱咐文秀说:“不早了,你赶快回家吧,咱俩的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文秀说:“我当然知道,你也一样。你不要走来的路了,还走以前的路。”
佩轩说:“我知道,你放心吧。”
他俩恋恋不舍告了别,各自回了家。
文秀到家,极力掩饰自已的兴奋状态,但是脸色红扑扑的,还是被她嫂子捕捉到了蛛丝马迹。
嫂子笑着对她说:“看你心情很好啊。”
文秀说:“那当然了,放假了嘛。”
嫂子提了一下文秀的书包,说:“你的书包这么重啊,这么远,你也没出汗?”
文秀说:“我走得慢,不出汗。”
嫂子说:“我还以为有人帮你背书包呢。”
文秀白了一眼嫂子,说:“你帮我背吗?”
嫂子说:“哼,轮不上我,我又不是男生。”
文秀说:“你天天净想坏事,不理你了。”
说着,她就拉着小侄子去玩了。
佩轩一路上虽然也很兴奋,但是心情却没那么轻松。这一切来的太突然了,他没有思想准备,一时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将来会有什么结果。
回到家里,一家人都吃过饭了,妈说,“大根,咋回来这么晚呢?我去问殿安,他说放学的时候你已经走了,没见到你。你一直不回来,一家人都担心。饭在锅里,还热着呢,赶快去吃吧。”
佩轩说:“我去问老师问题了,跟老师说了好多话,回来晚了。”
吃完饭,他回到他自已住的东屋,翻开书开始学习。因为已经放假,明天不用上学了,就打算多看一会儿书。坐着看了一阵,感觉越来越冷,就坐在被窝里继续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也没有关灯。后来冻醒了,才脱了衣服睡觉。可是又睡不着了,想着与韩文秀的关系,内心感到惶恐,总是怕对不住她,让她受委屈。他觉得这个女孩太可爱了,可是自已这条件不一定能给她带来幸福。如果不能考上大学,真的让她跟着自已在家种地?如果自已出不去,她家肯定不会同意的,可是依她的性格,是非嫁给自已不可的,这样会和家里闹得不愉快,也会给她带来伤害。仔细一想,觉得答应她有点草率,不如狠点心不答应她,等到以后自已考上大学了再来找她,如果考不上就不再找她,免得给她带来伤害。
佩轩想,如果考不上大学在家当农民,就随便找个女孩成个家,能赡养父母生养孩子就行了。不过现在不用考虑这些事,那是以后的事。
他转念一想,现在他俩只是开始,以后有许多未知的东西。现在她处于热恋时期,过一段时间冷静下来,也许她会改变想法,那样的话,今天发生的事就会成为暂时的回忆。如果她家里反对,她打退堂鼓的话,也是不声不响分手的结果。可以想象,她家里肯定会反对的,因此而分手,自已也没有心理负担。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不符合她的性格。
总之,他想,一方面俩人都要好好读书,争取考大学;另一方面,两人也要冷静一段时间,重新思考这件事。
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天还没有亮的时候,他因为做梦惊醒了。他梦到了韩文秀被别人抢走了,他急得不得了,拼命去追,他又喊又叫,把自已喊醒了,醒过来发现是个梦。他意识到,他也是非常喜欢韩文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