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深深看了阮清一眼,“到时,娘娘务必多保重。”
他不敢想象,她一个女子,在这汪洋大海上,迎着狂风暴雨,孤身与死敌同乘一只小舟,为整个舰队争取时间,到底会面对什么。
可阮清只是轻轻抿唇一笑,“小皇叔也多保重。”
她将手上的碧血丹心摘下来,交到他手上。
“有了这个,船上的夜郎遗部各位高手,都会听从差遣。到时候,我们既无天时,也无地利,只求一个人和了。”
朱砂紧紧攥住戒指,“娘娘放心,臣定当不辱使命!”
-
次日,风和日丽。
直到午时过后,海上的晴空依然没有一丝云彩。
梅儿和兰儿,将钟霍夹在中间,“你说的到底准不准啊?”
他们俩一直没有出手的机会,就等着接舷后冲上兰花坞去抢人头呢。
钟霍望着天,“这海上的老天爷,可不比陆地。说变脸,就变脸。而且,变得吓人。你们两个小崽子,还是寻思着找根绳子,把自已栓结实了吧。”
又过了一会儿,未时将至。
远处,兰花坞上降下一艘小船。
这边,阮清也从舱中走了出来。
她去了戎装,挽了青丝,描画了淡妆,鬓边长长一抹流苏,穿了沈玉玦亲手缝制的幽兰滑露,怀中抱着仔细卷好的百鸟朝凰。
梅儿和兰儿顿时都看呆了。
梅儿先反应过来,打了兰儿一下,帮他把下巴合上。
娘娘真是太美了,这么多男人为她要死要活,都是她应得的。
阮清也上了这一边的小船,坐在上面,等着慢慢降下去,之后由一名水手划船,迎向对面沈玉玦的船。
两船,在平静的海面上,越驶越近。
沈玉玦远远望见她,伊人独坐海上,穿着他缝制的衣裙,抱着他绣的图,即便是你死我活之战中前来议和,也不得让人心头漏跳一拍。
两只小船靠近。
沈玉玦轻轻一跃,上了阮清的船。
阮清船上的水手,自行跳入海中,游了回去。
两人各坐一头,沈玉玦不紧不慢,在平和如镜的海面上划着船。
“你这样议和,是不是隆重了点?”他先开口。
“美人计,你每次都中,却屡教不改。”阮清将百鸟朝凰递了过去。
沈玉玦搁下桨,接过图,也未展开,只是放在腿上。
“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不过是碰巧给自已多留条后路。”
阮清也拿过一只船桨,开始慢慢划。
小船,离两艘战舰,越来越远。
沈玉玦不动声色,看了眼远处的兰花坞,“阮清,你的美人计,我永远都躲不掉。”
阮清不语,悠然划着船。
沈玉玦:“我带你走。”
他到了今时今日,依然还对她如此执迷成魔。
“明楼,你想要的,根本不是我。”阮清抬起一只手,一只小小的食人蜂,落在她手背上,“你只是想证明你有能力得到我罢了。”
头顶,方才还是晴空万里,不知何时,已经乌云密布。
一滴豆大的雨点落下,刚好打在阮清的手背上,惊飞了食人蜂。
她眼中一阵遗憾。
这一次毒发,恐怕是躲不过了。
沈玉玦看了一眼天,“要起风暴了。阮清,我带你走,好不好?”
他急切倾身,抓住她的手,“这场风暴,你死了,我也死了。我们去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再也没有人能限制你我,我们自由自在的在一起,好不好?”
轰——!
身后的战舰上,一声炮响。
两人不约而同看去。
眼见着潜龙号向兰花坞冲去。
沈玉玦眸光登时凌厉看向阮清。
可下一瞬间,他眼里的光,又立刻柔软了下来,“让他们去打,去杀!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想要你!跟我走!”
“然后呢?”阮清忽然平静问。
“什么?”沈玉玦不明白。
“得到我之后呢?”
阮清用力,慢慢地,慢慢地,将手从他的手掌中生生抽了出来。
“你只是想要得到一样从未得到的东西。我在你的眼中,与一件稀罕的玩物从无区别。”
“不是的!”
“你是!”
阮清解开衣衫,转过身去,将后背露给他看。
当初蝉翼薄刃留下的三寸长刀疤,虽然只剩细细一道,却刻骨铭心。
她从容将衣襟重新合拢,“你为了得到想要的,从来不惜一切代价。倘若把我拆了再复原,依然能活着,你当日怕不是早就将我大卸八块,偷出皇城。”
她将头轻轻一偏,“沈明楼,你从来不在乎我的意愿,也不管我痛不痛。你的心里,只有你自已。”
阮清将衣袖轻轻掀起,露出腕上一个个针尖大小的伤痕。
有些已经结痂。
有些依然红肿。
“你用药控制了我的心肺,谢谢你没想过要我的命。可你母亲给我用了曼陀罗和番木鳖日日侵蚀,你心知肚明,最后,依然默许了。”
沈玉玦眸子晃了晃,却没有否认。
阮清冰冷道:“你只在乎自已能不能得到想要的。你根本不在乎我还能活多久,我活得好不好。至于我痛不痛,会有多痛,更加不在所问!”
她逼视他的眼睛:
“这就是你的喜欢!你不过是个被你爹娘剥夺了一切的孩子!发了疯一般想要一样自已喜欢的玩具,却求而不得!”
“你天生病弱,本就不被爹娘看好!奈何你爹吃了你强健的兄长练功,偏偏留下你,却逼迫你承担你本不该,不能,也不想承担的一切!”
“沈明楼,你真正想要的不是我!你想要的是自由自在!可你躲到海上那么多年,却依然活在沈家的阴影中,活在沈长风的凝视之下,活在家主继承人的诅咒之中,你从来就没有过自由!!!”
“不是——!”沈玉玦一声咆哮。
大雨,滂沱而下。
淹没了两个字的声音。
远处,一声巨响。
潜龙号撞上了兰花坞。
炮火和大雨中,厮杀声喊成一片。
狂风席卷,掀起数丈高的浪。
暴雨中,小船如一只秋风中的树叶,上下颠簸,几次差点被掀翻。
沈玉玦抢过她的船桨,“不是,你说的不对!我是喜欢你的!跟我走!我带你走!”
阮清全身湿透,随身带来的蜂子,也被风雨吹得无影无踪。
她身上的毒,要发作了,却端然死死抓住船舷坐着,漠然看着他疯了一样地划船,想在狂风暴雨中找到逃走的方向,却根本无能为力。
“明楼,这风暴,就是沈家加诸在你身上的枷锁,你根本抗争不过,挣脱不掉。任凭你如何努力,都永远在沈家这个姓氏的笼罩之下。”
“不是,不是,不是——!!!”
沈玉玦拼命地划船,可抓着船桨的手开始剧烈颤抖。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
他终于撑不住,身子蜷缩着,紧紧抱着百鸟朝凰,僵硬倒在阮清脚前。
而阮清也再撑不住,番木鳖之毒发作,一头倒了下去,栽在他身边。
两个人,面对面,滂沱暴雨之下,各自承受着各自的痛苦。
一叶孤舟,在巨浪中,仿佛随时都会被撕碎。
阮清艰难伸出手,抓住不住抽搐的沈玉玦,用尽全部力气,将他死死抱住。
而她自已,裙底藏着的一双脚,已经被牢牢用锁链绑在船上。
解铃还须系铃人。
那系铃人,不是沈夫人,不是沈玉玦。
是她自已!
她与沈玉玦之间的恩怨,是因她而起。
当初一声“救我”,到底毁了多少人。
今天,她要彻底解了这个结。
若是不能,那便同归于尽!
一个巨浪掀来,淹没了整只小船。
而后,小船又仿佛承载了阮清顽强的求生意志一般,又重新浮上了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