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多年前的下午

多年以后，当谢成章死活解不开氢原子钟的死结而一头往办公室的墙上撞去时，他将会想起面对着那三个女人的下午。

那时候的北京，正是早春，沙尘暴带来的尘土味儿时不时充斥着天空，即便没有沙尘暴的日子，天空也总是浮着一层雾。

午后的西三环，中央电视塔的半截被薄雾笼罩，看不清脚下的玉渊潭公园，但是，却无法忽略稍远处的一栋高耸的崭新大楼。

大楼通体以白色为主色调，外立面棱角分明，锐气四射，即便在那样一个让人昏昏欲睡的朦胧午后，也能轻而易举的抓住西三环上人们的眼球。它的整体造型像极了一截火箭，高耸入云，那是中宇航公司总部。

谢成章坐在大楼第16层一间角落中的会议室里，背对着门，面朝着窗户，窗外是一片朦胧。

他的对面，从左至右依次坐着三个女人。

“所以，小谢，你已经正式提出申请，想调动到卫星导航事业部去？”中间那个女人首先开腔，一边问谢成章，一边用手轻轻的拾起桌上的一页文件，瞟了一眼。她40来岁，戴着一副眼镜，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五官长相十分普通，但整个人的气质十分出众，不怒自威。短短几句话，就让谢成章感到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是的，郑部长，那是我的调动申请书。”谢成章觉得自己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回答，声音在口腔中转了好几转。

几天前，在他向师傅陈虹提出调动申请时，可没想到，自己会被叫来与领导谈话，毕竟他认为自己仅仅是一个刚参加工作半年的小小设计员而已。更何况，眼前这个叫郑春的女人是他目前所在的载人航天事业部系统设计部的副部长，是他领导的领导的领导。

“小谢，你看郑部长都亲自来挽留你了，再考虑考虑吧。你进来才半年不到，表现就很不错，我们都很看好你。而且，你也知道，神舟五号去年秋天刚刚发射成功，国家现在最重视的就是载人航天，我们事业部很多人想进来都进不来，你为什么非要去卫星导航呢？这不是捡芝麻丢西瓜吗？虽然都是兄弟单位，我可跟你说实话，那儿现在状况很不好，你可要对你自己的前途负责。”

这时，郑春左手边的女人说话了，她就是谢成章的师傅陈虹。她的声音比郑春要更细更柔和，人也更年轻，30岁出头，一头浓密的卷发衬托出成熟和温婉。

“陈姐，谢谢您的好意，不过，就像我之前汇报过的，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其实，我觉得最对不住的就是您，自从去年我来单位，您就是我的师傅，从您身上我学到不少东西……“

谢成章不太敢直视陈虹，总觉得对不住这个一直以来对自己很关照的师傅和大姐。

“陈虹，我可没有挽留他，我只是过来了解一下情况。“郑春冷冷的打断了俩人的对话，然后盯着谢成章：”小谢，我听说你在这一届进来的毕业生中表现得不错，陈虹也是我们这里出名的好师傅，前几年带的好几个应届生这两年都得到了重用。刚才陈虹也说了，目前国家非常重视载人航天，我们正是用人的时候，我相信年轻人大有可为，机会很多。当然，现在不是以前了，你必须百分百的服从组织的安排，我们不可能强留你，只不过，我想了解一下真正的原因。“

谢成章咬了咬嘴唇：“真正的原因……其实我跟陈姐都汇报过，我在空天大学的本科专业就是卫星导航，去卫星导航事业部也算是专业对口吧。而且，我曾经看过计势飞院士的一段专访，他提到的‘双星定位’我很感兴趣，而现在我们的天罡卫星导航系统恰好就是根据这个原理实现的，我很想进一步了解了解。我也知道，目前它跟美国的GPS相比，还有很大的差距，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有赶超的动力啊。”

“那你为什么毕业的时候不直接去卫星导航事业部呢？”

“我也不知道，去年只有载人航天事业部来我们学校招人，中宇航也一直是我想进的单位，所以就先进来了，想着进来之后再找机会。我这么说，您不会生气吧？”

谢成章小心翼翼的问道。他曾经跟陈虹也提起过这个原因，当时陈虹的反应有些惊讶：“小谢啊，你这可不是骑驴找马，你这是骑马找驴。”

郑春右手边的女人默默的看着谢成章。这个女人只比谢成章大不了几岁，还是个姑娘，气质端庄，鹅蛋脸，齐刘海下是一双大眼睛，灵性十足，一看就十分聪慧。

从开头到现在，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静静的观察着谢成章的一举一动。

眼前这个小伙子还未完全褪却学校里带出来的书卷气和那种怯生生的气质，毕竟才参加工作半年时间。他相貌虽不难看，却也不算帅气逼人，中等身材，两道剑眉，鼻梁挺拔，嘴唇不厚，带着倔强的神情，眼神一开始有些不自信，估计是第一次见到郑春，但现在似乎已经适应了。

正当她看着谢成章时，后者的眼光突然扫了过来，与她四目相对。她抿了抿嘴，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谢成章一愣，也抿了抿嘴，然后很快将视线移开，这次是看着陈虹。这三个女人中，他只见过陈虹，而且平心而论，部门里给他安排的这个师傅是个非常热心肠的大姐。除去专业技术，在生活上也会时不时的关照他。如果说他还有理由留在载人航天事业部，那就是陈虹。

陈虹看着谢成章，微微叹了口气，转过头看着郑春，仿佛在说：“是的，他跟我说的也是这些。”

“当然不会生气，我就是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郑春听完谢成章的话，点了点头，然后抬起右手，指着自己的头，问谢成章：“这是什么？”

谢成章看过去，郑春的表情依然十分严肃，动作却有点儿奇怪，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郑部长，我不知道您这是什么意思，但是，我今天的决定已经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并不是一时冲动，还请领导理解，也请领导尊重我的个人选择！”

陈虹和郑春右手边的姑娘略微一愣，显然俩人都没料到谢成章会如此反应。

“他估计会错意啦。”俩人不约而同的想。

不过，郑春倒不慌不忙，而是微微一笑，一边把手放下来。

“我们当然尊重年轻人的个人选择。我倒是问问你，这栋大楼是什么？”一边问，她一边用手指了指会议室，又指向门外。

“大楼？这不就是我们中宇航的大楼吗？”

“你只能看到这一点？”

“那还是什么？“谢成章越发觉得迷糊。

“这里就是我们中国航天事业的大脑！这栋楼才能装多少人？一共25层，就算每层能坐400人，也就一万人而已，更何况还有食堂、会议室和展览厅呢？我们中宇航全体员工一共有多少人？三十万人！他们分散在全国各地，为我们的火箭、卫星、飞船和导弹提供部件、材料和服务，他们才是我们的四肢、骨骼和五官。但是，这里是大脑，所有重要的决定都从这里做出，你要感到幸运，一毕业就能进入这栋大楼工作，直接进入中国航天事业的大脑工作，就算是你的本科同学，也没有多少人有这样的机会吧？”

郑春刻意顿了顿，见谢成章没有说话，她继续说道：“我想再说一遍，今天我过来，并不是来挽留你的，我也祝你有好的发展和前途。最后我想提醒你的是，去了卫星导航事业部，就不会在我们16层工作了，得下到9楼去。“

整个过程中，郑春的语调都十分平静，仿佛在谈论一件不相干的事情。尽管如此，却让谢成章听得句句捶胸，尤其是最后这句话。

从他刚进入这栋大楼开始工作时，就听说这样的说法：“业务部门的楼层越高，地位就越高，谁都想到10层以上去工作。“

郑春的话，显然是基于这样一个语境。

谢成章觉得自己心里被刺激了一下，突然就涌上一股无名之火，这股怒火在肺腑里左冲右撞了好几次，最终还是被他压服，最终从口里吐出三个字：“我明白。“

说完，他盯着郑春。

郑春笑了笑，摊了摊手：“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既然你做了决定，明天就找李倩去办手续吧，她是人事劳资处的。“

她冲右手边的姑娘努了努嘴。

李倩再次冲谢成章抿了抿嘴，点了点头。

“好，谢谢郑部长，谢谢李倩，谢谢陈姐，我不会辜负你们希望的。”谢成章站起身，略微鞠了个躬，便转身走出会议室。

出门之后，他长舒了一口气。

看着谢成章的背影，陈虹看着郑春：“谢谢您百忙之中过来，本来我们组走个人，不应当打扰到您的。”

“好说，好说，都21世纪了，我们也应该越来越认识到人才的重要性，如果你认为他是个可塑之才，别说我了，哪怕是把我们张总叫过来挽留他，也不为过。”

“嗯，不过……您刚才那些话，是在激他吗？”

“哈哈，我老了，不懂年轻人的心思，但是，根据我儿子的情况来看，现在的年轻人，你越是求他，他越不在乎，尤其是他认为自己已经做出决定之后。”

“唉，我也不敢打包票自己的判断是不是正确，但是，我还是挺看好他的。”

“好了，咱们再找别人吧，对了，小李，你怎么看呢？”

郑春站起身，准备离开会议室之前，冲着李倩问了一句。

“郑部长，我觉得，他好像是认真的，还真是少见呢。”

对于她们的谈话，谢成章一无所知。

此时的他，走到大楼另一侧的走廊尽头，那里有一扇落地窗，正对着西北方向。他往窗外望去，外面依然是灰蒙蒙的一片，但隐约间，他能看到自己的本科校园，看过去如同海市蜃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