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在首飞现场吗?
一周前,杜浦刚跟美国供应商利佳宇航开完一个项目状态会。
会后,他签了会议纪要。归档的时候,发现那是九年来他与各大供应商签过的第一百个会议纪要。
“我们每经历一次型号首飞,就相当于树木长了一圈年轮,过去二十五年间,我已经长了十圈年轮,现在,我无比期待我的第十一圈年轮叫C595。”
会上,利佳宇航的项目经理梅铎夫颇具感情地说。
梅铎夫来自美国堪萨斯州,已经年近五旬,长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活像一座至少积累了十个年轮的树桩。
“按照这个标准,我连做一棵树的资格都没有,顶多算一棵苗吧!”杜浦不自觉地想。
何止是他,即便在整个中商航上海飞机研究院的几千名飞机设计师里,不论年龄大小,也没几棵大树,多的是像他那样的新苗。几年前,他们上研院在浦东张江盘了一大片地,盖了宽敞明亮的办公楼、试验室和运动场,见缝插针种了不少绿植,但这些绿植到今天为止,依然显得十分单薄,春天新绿连不成片,夏天无法遮阳,秋风一吹便四处乱晃,冬天在凛冽如刀的寒潮下更是显得楚楚可怜。
不过,杜浦一点也不怀疑,假以时日,他们院里会绿树成荫,蔚为壮观。
杜浦记得,梅铎夫说完这句温情脉脉、让他和身边同事们都倍感欣慰的话之后,便话锋一转,把话题带入冷冰冰的数字。
杜浦现在不想去回忆那触霉头的数字。
至少,过了今天,包括他在内,中商航的每一个人都要增添一圈年轮了。
此刻,他只觉得腿脚有些发软。为了这个时刻,过去的这些个日子里,他天天干到深夜,通宵也是家常便饭,今天更是一早就来到浦东机场第四跑道附近,午饭都还没顾得上吃。
两天前,公司终于确定,今天,C595国产大型客机开展首次飞行试验。刚才,他进一步得知,C595编号为10101的飞机,也就是第一架总装下线的飞机,将于下午两点从浦东机场第四跑道执行首飞任务。
“如天气条件不具备,则顺延。”公司也这样通知道。
这使得杜浦那原本就很复杂的激动情绪中又添加进来一丝忐忑。
这时,一大片厚厚的乌云飘了过来,越积越多,把天空遮了个严实。
杜浦皱了皱眉头,心里直打鼓:“好不容易定了两点首飞,老天不会这么不给面子吧?”
这天气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这些天来,他一直在调整自己的情绪,经历了狂风骤雨之后,好不容易心平气和下来,却又被一片乌云笼罩。
为了这一天,他已经等待了九年。
远远望去,C595飞机已经在浦东机场第四跑道一端安静地等候。
她整个涂装以白色为基调,机身黄金分割点的位置环绕着干净简练的色带,色带选用中商航Logo的蓝色和绿色作为主色调,既彰显了飞机的归属,又不显得突兀。机身上中商航几个大字用红色涂就,十分醒目。
她的驾驶舱舷窗挡风玻璃只有四块,相比同类机型的六块玻璃,能给飞行员更好的视野。而且下沿略微带有弧线,区别于空客320的平直和波音737的尖锐,更具现代感。机头雷达罩的形状弯曲得恰到好处,不但看过去十分顺眼,还能十分有效地在飞行当中减小空气阻力。充分伸展的超临界机翼末端翼尖部分略微往斜后方掠去,一看就是为了拥有更好的空气动力学性能而经过了精心设计。
这些都是C595独特的设计语言,哪怕没有机身涂装,没有文字,都能够让人一眼认出来。
左右机翼下方,稳稳地悬挂着两台由美国迪森斯公司提供的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民用航空发动机D1C。
自从她总装下线以来,这一年半时间里,杜浦已经见过她好些次,可他百看不厌。他坚信,好看的飞机多半性能也是好的。
飞机的几百万个零部件,大到发动机,小到螺栓螺帽,来自全球供应商,既有国内的龙头企业中工航下属单位,也有国际知名的利佳宇航、迪森斯等,还有十几家为C595项目而成立的中外合资公司。
最后,中商航作为飞机主制造商,将它们完美和谐地整合成一件无比精妙的工业艺术品!
看到这架飞机,杜浦感到一丝慰藉,心中的那层阴霾消散了一些。
这时,他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杜浦现在不想接任何电话,可他低头一看来电显示,咬了咬牙,还是用大拇指滑开接通图标。
“喂!你人在哪儿呢?我找了一圈都没看到你!你可别告诉我你不在首飞现场啊!”电话里那个声音不由分说地吼着。
那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急促,充满力量。
杜浦对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了,但此刻他并不想听到这个声音。
声音的主人是叶梓闻,比他小四岁,90后,来自中工航跟美国迪森斯公司成立的合资公司中迪航电。几年前,中迪航电被选为C595项目的核心航电系统供应商,叶梓闻一直在其中参与座舱显示系统的工作,平日里打交道的对象恰好就是杜浦。
两人年纪相仿,在行业内都算年轻人,而且都一表人才得出类拔萃,且帅得各具特点。
杜浦本身骨架就大,由于时常运动,还保持着壮实魁梧的身材,加上面容方正,浓眉大眼,气质很是丰神俊朗,让人总觉得如果他会骗人,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叶梓闻虽然个头中等,身材也要相较杜浦瘦弱不少,还戴着眼镜,却并不怯懦,相反,他的五官很精致,两道剑眉之下,是一双细长而有神的眼睛,时常散发出眼镜也无法遮蔽的聪明而犀利的光芒。他喜欢留一头桀骜不驯的长发,被公司人力资源提醒过好几次却死活不剪。
杜浦出生在上海浦东,叶梓闻则在陕西汉中长大,两人第一次见面时,都以为对方是自己老乡。
因为这些林林总总的原因,两人在过去几年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按业务,杜浦是叶梓闻的甲方和客户,但叶梓闻对杜浦说话从来都直来直去,从不客气,杜浦倒也毫不在意,反而很是欣赏这个小老弟的性格。
但此时,电话里叶梓闻的问题却像一头鲁莽的公牛,把杜浦刚刚小心翼翼摆设好的内心瓷器店冲了个七零八落。
杜浦听见自己心底各种破碎的声音,感受到碎片飞溅扎在心上的疼,鼻子一酸。
“是啊,我到底算不算在首飞现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