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召诸侯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日升,绛皓驳色间,有一神祀独坐,祀中甬钟鸣音声声,回彻山间。
山间寒枝覆雪,女子着一身赤红金丝绣衣裙,一步一步,虽迟缓却未停地在那钟声回荡间向神祀而去,仿若虔诚的信徒。
天地洁白如纱帐,曦光浮动流连,她在其中,灿若春华。
她走了许久,神祀在前却仿若相隔千里,难以触及。
山间最后一声长鸣响起,天地似一瞬停滞,万古长寂间,女子恍然抬头,看那长空铺白,红日初升。
下一瞬,她蓦地卸力倒下。
至此,钟音止。
……
不比山寺寂谧,早间城中集市向来热闹。
叫卖声嘈杂回荡,烤饼肉包新鲜出炉,豆汁汤水热气腾腾,其间,还有说书人几声拍案,几句说来荡气回肠。
“话说便在五日前,云州侯一举兴兵吞并越州,其动作之快竟让一直对越州虎视眈眈的苍州始料不及!”
“越州一夺,苍州竹篮打水一场空,云州反而后来居上一跃成为诸州之首!”
说书案前,有孩童疑问:“那云州侯为王了吗?”
另有孩童脆声驳斥:“苍州侯那么厉害,是苍州侯当王!”
“欸!休要吵闹!”说书的那人拿着一柄折扇敲案,拉长语调阻道,复又言:“天下究竟谁为王?如今可没有定夺!”
他以扇指了指北边高耸入云的山,众人望去,那山间白皑一片,唯有山腰一座殿宇可见半点旁色。
“三日前,那西边的异军又抢了一座城池。”
“唉!”
他不禁一声长叹,一时间颇有几分悲怆。
“吾王病重薨逝!徒留乱世苦愁啊!”
“大雪漫天,便在这褚山之上,昭回公主为求天神旨意晕倒在神祀门前,幸天神动容,遂派神祀祭者指点。”
“后公主回宫,便以神祀之令广邀诸侯赴京,共商剿灭异军之事。”
“王病重难愈时,异军数次抢夺城池,诸侯明攻暗斗不止!如今王薨,此时局可谓是险象环生、难以言料!”
说书的话落,案前孩童叽叽喳喳争论着,互不相让,混杂在街市嘈杂中。
“是云州侯为王,他灭掉了越州!”
“不对!苍州侯!他先前拿下了三个州呢!”
“是异军王也说不准呢!”
街巷中,富丽华贵的马车慢行而过,惹起众人视线贪恋。
蒲帘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一角,露出青年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眸色浓郁。
一旁,穿长衫的大夫傅婴看着外间景象迟疑道:“主上,这……”
如今四处征战,他从未见过哪座城池这般安宁祥和,就连他们云州都城都无此般景象。
莫非是因为此地乃盛京?
青年收回手,蒲帘落下,遮住了外间一片安宁祥和。
金丝勾勒的暗红袍角艳丽绚烂,再往上是冷白如霜的肤色和瘦削的下巴,他薄唇勾起,轻笑:“昭王病重三年,各州乱斗,唯独中州安然无恙,你觉得这其中靠的是谁?”
他半倚着,神色懒散,一只缠着繁复金莲花腕连指链细长的手在马车上的小桌轻敲。
傅婴一愣,莫非是丞相席钰?
传闻三年前昭王病重卧床,将国事尽数交付于这位年仅二十五岁的丞相,这些年,任凭外面诸侯怎么动,一年前突起的异军如何烧杀抢掠攻占城池,这中州王朝还真是就安然自若。
正想着,突然外间有人从远处一声厉喝道:“苍州侯到——!”
他回神,掀起车帘看去。
原先安宁的早市被数百闯入的将士一瞬冲散。
孩童有的四散有的被父母拉了回去;摊子有的赶忙推走,有的干脆撇下不管,运气好了还在,运气不好就丢了算了。
人人都知道,如今是战乱之时。
不过是一时安宁罢了,不得当真。
瞬时街巷空了,唯余一辆富丽的马车留在原地。
而长街往外,自城门而进,浩浩荡荡的数百将士拥护着马车而来。
不止阵仗大,就连为首驾马的黑甲将军也是冷毅英朗,颇有一番气势。
傅婴认出来,那是苍州世子段泓。
而那段泓身旁先行探路的随从见了那道上的马车,驾马迂回,禀告道:“主上,世子,前面有马车挡路。”
段泓睨了一眼,眸色冷淡。
马车内,浑厚的声音传出来。
“泓儿,去看看。”
“是。”
段泓应声,驾马奔前,方才一近马车便被那驾马的车夫猛然近前以剑一击!
他脸色一变,与那车夫缠斗起来!
一时局势紧张起来,长街上,浩浩荡荡的苍州人马停了下来严阵以待。
两辆马车对上,似有并驾齐驱之意,只是一辆数名士兵拥护,一辆却孤零零落在一旁。
却说这边缠斗的两人招招不留后路,却迟迟分不出个胜负来。
任凭周遭摊位毁坏,屋瓦碎了一地,也不见两人中有谁落了下风。
段泓在打斗中认出了此人,正是前几日带兵吞并越州的沈霁。
能让赫赫有名的云州大司马沈霁做车夫的,那马车上,便唯有一人。
云州侯,宋鹤,宋惊翊。
数百招过下来仍未有胜负,段泓心思微动,在沈霁一剑而来时猛然抽身,向那道上停着未动分毫的马车而去!
沈霁察觉,及时收手快步跟上,一剑阻了他的路!
二人便再次陷入两相制衡的困境。
“苍州侯这阵仗还真是大。”
马车里,懒散闲逸的声音响起,那人向来有恃无恐。
隔着不远,段穆闻言冷哼,拂开车帘看过去:“你的阵仗也不小。”
明明不过只有一辆马车一个'车夫',却狂妄得似有千军万马之势。
他的话音刚落,在他对面那辆马车的车帘被一阵风带起,有金丝一缕瞬时而出!
周遭,众黑甲兵士察觉一瞬利剑出鞘!
未等看清,那金丝已将街上相抵的两人的剑生生逼得分开来!
没有人看清是如何所为。
快得惊人。
金丝一瞬收回,青年依旧语气淡淡,仿若闲聊般:“苍州侯是要进宫?”
段穆眸色沉沉,语气不善地回他:“昭回公主相邀,为剿灭异军,自得从命。”
没有人知晓他这能以金丝为器取人性命的诡谲武功从何习来。
三年前宋鹤成为云州侯时,云州的器物造制技术并不好,根本造不出那样的金丝,可却偏偏那时他已有一手出神入化的金丝。
他派人查探多年,只能查到数十年前,南疆月州曾有一巫女专研极细极利极韧的金丝。但月州衰没,城池归了闵州之后,便再无人曾见过或听闻过这个巫女以及材质特殊的金丝存在,他派去昔日月州城池查探的人也是一无所获。
富丽华贵的马车内,传来青年一声嗤笑。
他说:“走吧,本侯也要去的。”
话落,原先剑拔弩张的氛围似是消散又似是暗藏,两州安宁祥和地并驾着沿着长乐街一路到了宫门前。
入目宫城雄伟,红墙翠瓦,檐牙高啄。
宫门前,有一素衣女子静站,身后是数个宫人,围在她身边的还有一众王军兵士。
清晨薄雾未消,让人在远处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能看到那单薄的身影,以及她背后雄伟的宫城和连绵的群山。
朱华点翠中,她似是唯一的素色,清雅淡丽。
车马停,沈霁和傅婴下了马车,朝着女子跪拜道:“昭回公主金安。”
随即,段泓下马跪地作礼:“昭回公主金安。”
段穆自马车上下来,抬眼去看。
那是一位看起来便温柔端庄的公主,此刻她一身素白的衣衫静站,乌发绾成单螺髻,插一支素银簪,簪旁落一朵白色绢花,戴着的面纱将她的容颜半遮。
忽地一阵晨风卷起女子面戴着的玉白柔纱,露出大半下颌,她却并无寻常女儿家的惊慌,露出的一双眸子沉静而安谧,身形单薄却不卑不亢地受着礼。
这位昭回公主倒是出人意料。
段穆沉眸作礼,以表尊意。
侯卿道完,苍州一众兵士便跪地高呼:“昭回公主金安。”
王室衰没,可神祀仍在。
大啟朝的昭回公主,如今唯一的王室之人,受神祀庇佑,即便逢此乱世,诸侯争斗不休,也有受此大礼之尊。
车帘拂开,青年一身暗红色金丝芍药团纹的衣袍绽开来。
狭长的丹凤眼锐利,眼角一颗痣平添风色,高挺的鼻梁如刻,薄唇勾起,端得是天姿惊绝,让人只觉昳丽非常,狷狂恣意。
天地比之绝艳容色都要逊色三分。
他亦迈步上前行礼:“昭回公主金安。”
说完,他抬眸,与她投来的视线相撞。
目光相接,似在一瞬定格。
青年弯唇笑看她,一双暗含锋刃的丹凤眼变得温柔缱绻、脉脉含情。
苏昭回沉静的眸光微微闪烁,恍然见故人归。
风拂了一瞬。
她的目光也平静下来,淡声道:“诸公请起。”
话落,跪地的一众人起身。
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自长街而来的浩浩荡荡的车马出现。
大啟朝,原有二十二州,由王封州侯管理。
但随着各州侯势力强大起来,便有了异心,开始相互争斗攻伐。
昭王年盛未病时,还能加以抑制敲打,可自五年前王军输给了蕲州军,王军威严不再,诸侯之间争斗遂愈发不可收拾,直至相互吞并变为了八州,才得以僵持半年。
但就在五日前,云州吞并越州,僵局破,八州为七州,分别为云、苍、辛、祁、楚、方、闵。
如今,七州之中,最为实力强大的乃是云、苍二州,最为势弱的则是方、闵二州。
乱世中,异军起,诸侯斗,昭王薨,公主顺应神意广召诸侯,言共商剿灭异军之事,可其真意,却不明。
本最是应观望按兵不动之时,可大啟朝素来尚神尤重,就算如今异军四起,诸侯争斗相互吞并,可神祀之令不可不尊,受神祀庇佑的公主也依然尊贵。
况且有最为势大的云、苍二州已经出头接了令,其余五州便不得不尊此令而来。
否则,便是不尊神祀之令,恐引天下大乱,更是贸然出头,稍不留神便以清君侧之令被云、苍二州吞并得干干净净。
这不,五州都在得了消息后,掐着时候在云、苍二州之后到了。
车马浩荡止,五州诸侯一一拜礼。
宫城前,叩拜声浩大。
苏昭回看着跪在地上的众人,缓声再次道:“诸公请起。”
宫城高重,繁杂富丽,其雄伟肃穆让每一个踏入这里的人心中生畏。
但,也有人野心勃勃,渴慕这里,想要占有这里。
长长的甬道上,公主素白单薄的身影在前,身后跟着一众人。
王薨,诸侯理应穿玄衣吊唁才是,其余六州是如此想的,只是,云州侯似乎并不这样想。
青年的红衣,实在艳丽。
这似乎是一个信号。
众人心思各异,一路进了朝殿。
进殿,百官静候,数道目光注视下,苏昭回带着七州诸侯到了大殿中央。
她向着殿中央一人屈膝行礼,温声道:“席相。”
在她面前,一身紫袍官服的男子亦向她作礼:“公主万福。”
诸侯的目光在行礼前后落在那男子身上,晦暗不明。
席钰,啟朝丞相,年岁不过二十有六,却是昭王病重时唯一托付之人,如今,可堪是啟朝监国。
这个人不简单呐。
苏昭回作礼后,向台阶之上的尊位而去,众人亦视线跟随。
主位为王,侧位为王之下。
按礼法,公主应当是坐在王之下的侧位。
事实上,苏昭回的确奔那里去。
只是还未坐,席钰出声唤她道:“公主殿下。”
苏昭回看向他,神色微顿,而后转身一步一步走向殿中王位。
待到坐定,郑重开口道:“父王薨逝,异军狂妄,吾受祭者指引,邀诸侯前来,共商国之大事。父王无子,因而如今国无所承。吾愿堪此大任,望诸侯协助吾,剿灭异军,共护我大啟朝万疆无忧。”
话落,像是提前排好的戏码,百臣皆跪,除了那位地位甚高,担任监国的年轻的丞相,立于高台之侧,长身如松。
七侯未动,末位的楚、方、闵三州侯忍不住地想要看向前方,便见站在最前方的艳丽的男子只一双丹凤眸直勾勾地盯着高台之上坐在王位的女子。
苏昭回对上他的视线。
彼此来往目色平静,却暗含拉扯试探。
便在沉寂之中,诸侯不欲所动之时,最前方金丝勾勒的暗红袍角曳地,青年单膝跪地作揖,向那高台之上,道:“愿随公主护我大啟朝万疆无忧。”
下一瞬,末位站着的方、闵三州侯反应过来紧跟着跪地。
辛、祁、楚三州侯的目光看向苍州侯,反叛之心便凝结在望过去的视线里,渴盼着有人先行点燃,昭然于世。
段穆看着宋鹤的背影,视线微凝,而后跪地作揖。
辛、祁、楚三州侯便在他动作时跟着跪地。
七侯跪拜,百臣伏地。
这其中,有多少人诚心以往,又有多少人暗中谋算?
高台之上,苏昭回眸色平静,一如她在宫城前的那般,接受着众人跪拜。
她并不清楚。
不过,她也并不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