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的山林石壁被迅速地甩在了后面,看得出行船比之前快了不少,只是入了夜,偶尔零星的灯点兜兜转转,提醒着周亭舟行船的速度已然慢了下来,周亭舟心上有点着急,此刻也还是沉得住气的。
今日江上浪急,快速行船颠簸的这小半日,让原本就晕船刚刚有所好转的人更是受不住了,船医陈大夫才从楼上下来,就被人拉着这边诊诊脉,那边抓着药,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忙得发晕过。
他陈中原本是个行走在乡野间的赤脚大夫,并非出身医药世家,也未师从过什么名医大家,更谈不上什么天赋异禀,只认了几年字,读了几本医书就上路讨生活去了,对他而言,行医不过是糊口的营生而已。难得的是,他多年行走在外,接触过不少疑难杂症,虽说医术算不得有多神通,但各种经验加攒起来,比起不少沉于用典、照本宣科的大夫来说,也算得上见多识广。因为这几年上了些年纪,有些地方自已走不去了,便想着安顿下来,只是经年累月行惯了路的人,一时半会儿是闲不下来的。正好与崇远县陈任同宗,偶然间联系上了,经由他的推荐,自此便跟着莫老大随船行医了。
只不过随船行医和在外面不一样,清闲了不少,除了多备些晕船的药,偶尔也是少备着些止血药的,大多时候不过是为船上的人治些头疼脑热之类的小毛病。若真是很不幸遇上了江盗水贼,在那些人眼里,他们的性命如草芥般,大刀一挥,又哪里还用得着用药呢?因此,若在船上的话,夫人的病症确实有些难下手,陈中想着,这一夜怕是不能睡的了。
今夜无月,外头已是黑漆漆的一片,陈渔行船越发慢了下来,大风大浪底下船陈尸骨,急流险弯底下也是船骸成堆,再快也不能急在这一时,他还得对整船人的性命负责。他下令遣掉所有的桨手,让他们下去好好歇着,都是辛苦了一路的兄弟,明日还得加紧赶路的。
已过半夜,陈中这边抓完最后一副药,刚刚喝口茶喘上了两口气,莫红鱼端着药碗进来了。“少当家的刚喝过药已经睡下了,看上去应该无事儿了。陈伯伯也不要忙了,早点歇下吧,剩下的我来收拾就可以了。”陈中到底有些年纪,熬不了太晚,已经折腾了大半夜,便答应着,进里间去甚至来不及多收拾下,沾上床便睡着了。
这边周亭舟看着许欢欢喝了药,哄着她睡下了,自已则在一旁躺着,睁着眼睛直看了一路,他听得见春分隔一段时间就轻手轻脚地进门来添炭火的声音,他也只是听在耳里,并不做声,眼里全是许欢欢睡着的样子。不知几时,他再次伸出手来轻轻探了探许欢欢额头,还好,一切正常,手臂微微发酸,这个动作他今晚不知做了多少遍。天边晨光熹微的时候,江上还是一片乌黑,看不清楚前方。周亭舟在迷迷糊糊中再次伸出了手,一夜安眠的她此刻烧得滚烫,周亭舟一下子清醒了过来,翻身下床,未穿鞋袜,未披外袍,便往底下去了,冲进门便将陈中从被窝里拉了出来。
陈中也是一下惊醒的,匆匆上了楼来。一夜无事,本来以为这位夫人命好,此刻却只见许欢欢脸上如烧云一般通红,额上细汗涔涔,眉头紧锁,手臂上的伤口隐隐有些黑青色,仍在沁着血水,陈中立马重新换了药,诊脉后又自去捡药,吩咐旁边的丫头重新煎上。“公子,老朽现在能做的,便只有想办法将夫人这高热退下来,让夫人好受些,至于其他的,这船上无药,老朽动不得手的。”老船医此话一出,周亭舟脸色歘的一下煞白,他一夜未睡,只剩眼底下有些乌青,此刻正抑制不住地跳动着。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马上赶往荆州城,周亭舟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江上未明,船上大部分人都还在睡梦中,他本就顾不上什么扰人清梦了,立刻下得楼去。莫老大在盯着前方守着舵,一时移不开身,他看见周亭舟火急火燎地往下去了,马上呼喊着歇下不多时的陈渔。
此刻既不顺风,也不顺水,桨手也都歇下了,船几乎是未动的。周亭舟在底下转了一圈,将那些身强力壮的桨手都吵醒了来,“各位大哥,求求你们了,快些划船,我们得早些到荆州城。”如此这般的话,周亭舟从前是从未说过的。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是无动于衷的。“没有船老大或者掌舵的意思,大家依不得你的。”有人站出来说到。周亭舟见无人能帮忙,急得只好自已上了,他把着大桨,好一阵后才吃准力道,一个人撑着,咬紧牙关吃力地划着水,旁人只是看着,默不作声。只是这大船行动,又岂是一个人便能推得了的。
陈渔昨夜已是掌舵到半夜,此刻匆匆赶来,“姑爷,你这样划下去是无济于事的。况且外头还未天明,这一处水道狭窄,看不清楚如何行得船?并非有意要延误少当家的,陈渔和弟兄们答应你,只待天明,定会全力前进。”周亭舟听说如此,梗了梗喉头,只得撂下大桨,上去往另一头去了。
货舱里,守夜的人倒是守得认真,也是极有眼力见的,远远看见周亭舟下去舱底,下头一阵喧闹,此刻正怒气冲冲地朝这边过来了,立马拿钥匙开了门,放人进去后又随手带上,有些事没见过就是没发生过。只听得里面一阵哐当,拳头打上肉去发出的沉闷声音,货舱里那个疯子的闷哼声,以及不知是谁人的微弱的抽泣声。
那人本就瘦弱,全身上下除了那身破衣裳,只剩一把骨头,再打下去只怕真的要出人命,自家公子一举高中,与那人已是云泥之别,此去也定是要平步青云的,有了手头沾人命的事儿,便是有了被人一辈子捏在暗处的把柄了,属实划不来。“公子,他只是个疯子,疯子是惯会逼疯人的。”夏至看那人已是鼻青脸肿,料想自家公子已经出了气了,便及时出声制止了。经夏至提醒,周亭舟这才发现自已有些失态,一番发疯,他只觉得心中畅快不少,不觉得羡慕起这疯子来了,固然千人弃、万人嫌的,到底是不必受这些世俗眼光束缚的,又觉得自已实在可笑,居然同情羡慕起来这些人性全无的家伙来。他收了情绪,背对着夏至,迎风又落下几行泪来,外头天光微明,他敛了敛衣裳,洗了把脸,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