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弥留•重生
宋樾睁着老花的双眼,定定地看着床前的老妻,自己的一双儿女和一个女婿两个孙子,以及另外一男一女两人,心中却只感觉无边的孤寂。
原本比自己小五岁的老妻,早已在岁月的流逝中变成了满面皱纹,白发苍苍。
但是他却还依稀记得,初遇老妻时,那如花朵一般的笑脸;结婚几年后,那被幽怨和猜忌扭曲了的容颜;儿女成亲时,那不知何时变得古井无波的双眼。
这一生,是自己对不起这个陪了自己一辈子的女人啊!
看着老妻那双穿过自己,不知是看向什么地方的昏花双眼,宋樾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真的有来生,希望你不要再遇见我吧——宋樾在心里轻轻地对老妻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这样想着。
不过他也知道,即使是自己亲口将这份抱歉向老妻说了,也最多换来对方一个漠然的眼神。
而且,消耗了的青春,耽误了的人生,又岂是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所能勾销的呢!
宋樾又将视线移向自己的一双儿女。
儿子的容貌虽说是肖似老妻,但因为事业顺遂,婚姻幸福,家庭美满,如今已经五十多岁近六十的年纪,看着却还如四十多岁一般,充满了生命的厚重与活力。
此时儿子虽然守在自己的床前,却满心都是电话对面正对他细细叮嘱的儿媳妇吧?
看着正对着电话另一端不住“嗯”“嗯”应答着的儿子,宋樾这样猜测着。
想到自己也曾在儿子初降世的年月里将他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坎里。自己也曾如很多初为人父的男人一样,对这个儿子交付了全部的关爱与耐心。
却如今临到自己弥留之际,他竟是在这个儿子身上看不到悲伤与不舍。
但是又想到自从自己病了后,儿子也是积极将自己送医,天天坚持来医院陪护。
再看看同病房的另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老太太,几天时间,竟是只有一个护工跑前跑后地照顾,宋樾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对自己说:
——或许,是自己太矫情太贪心了吧!
不想再纠结儿子那一脸的笑,宋樾又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小女儿。
小女儿此时正在对自己的外孙说着什么,而女婿也正伸手去扶自己的老妻,要她去一旁坐着歇息着。
然后,宋樾又将自己的目光转向一旁的两个中年男女。
这是自己原来供职了一身的单位一个代表和自己曾经带的一个徒弟。
自从自己入院,这两人也已经来看过自己三次了吧?
其实,自己这一辈子除了对不起自己的老妻,没有让她获得多少幸福感外,其它都还算是不错的吧?
至少,自己这一生虽不能说功成名就,但也算是工作兢兢业业克勤克俭,家庭圆圆满满儿孙有福。
想到自己早已去世的父母和兄姐,还有身边来来去去消失在岁月长河里的那些人,宋樾一直都在用世俗中所有衡量一个人的幸福与价值的思维试图让自己不感到遗憾。
但是,看着眼前自己的这一双儿女和一个女婿两个孙子,以及那个原来单位派来的代表和自己的徒弟,宋樾的心中却依然只感觉到无边的孤寂与挥之不去的遗憾。
因为这一生到头来,回忆过往种种,他始终没有发现自己有为自己活过。
——如果,真的有来生,我一定要活得随心随性。
在宋樾呼出最后一口气时,他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
宋樾感觉自己的头要炸了,口鼻呼出的热气冲得他有一种眩晕感……
他忍不住伸手扒拉了一下裹在自己头上的被子——
呼——总算是能够正常地呼吸了!
感觉到一股冷冽的空气钻进自己的胸腹间,宋樾原本昏沉的脑袋感觉到了一丝清明。
但是——
这是怎么回事?我这是在哪里?
不对,我不是死了吗?
难道……
宋樾感到一阵荒谬,又感到一阵惊喜——这世上真的有来生啊!
“樾娃子,你啷个又掀铺盖了啊!感冒还没好,你必须要好好捂捂汗。”就在宋樾内心情绪翻涌时,他的头顶突然响起了一道睡意朦胧的声音,紧接着,他的脑袋就又被厚厚的被子给捂了起来。
这时,宋樾却已经完全顾不上脑袋上那让他窒息的被子了。
他的心里只是反复地翻滚着刚才那道即使是带着睡意也毫无温柔可言的女人说话声。
如果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那应该是自己母亲的声音。
难道,自己不是有了新的一生?而是时光倒转,回到了过去?
不!如果是这样的来生,他宁可不要!
想到早已在记忆中模糊的土屋,却至死都触感清晰的满是粪便的泥泞小路;还有初入城时一家六口挤在两间出租屋里的窘迫和贫困;以及父母终年不分场合地彼此谩骂和对自己四兄妹的打骂,宋樾就感到忍不住的恐惧。
老天爷这是跟自己开了一个什么样的玩笑啊?居然让自己重生了?重生到的还是那个自己一直不想要的家庭!
这是多么惊悚的玩笑啊!
宋樾觉得自己被被子捂住的口鼻越来越窒息了——或许,这只是自己弥留之际产生的一个幻觉。
在睡着前,宋樾恍恍惚惚地想到。
然后,他就看到了川流如织的车流,直插云霄的高楼,还有那段惶惶不安的奔忙背影……
“樾娃子,妈让你赶紧起床了!”就在宋樾迷迷糊糊地想着自己都很久没有吃过火锅了时,他的耳边再次响起了一个只留存于记忆中的声音。
“樾娃子,妈让你赶紧起床了!”就在宋樾心想自己怎么会在临死之际接连想起去世了的母亲和姐姐时,那道声音又在他的耳边重复了一遍。
宋樾不由睁开了双眼。
就着屋里昏暗的光线,宋樾看到了梳着一根大辫子的二姐。
转了转依然有点昏沉的脑袋,宋樾又将视线向四周看去。
他这才发现他如今身处的是一间只有房门没有窗户的老旧土屋。
他又将视线移向围在床周围的床帐,几个奇大的布疤在只依稀看得出原色是白色的纱帐上,感觉是那么的丑陋。
“樾娃子,你不会是还在发烧没好吧?”见宋樾只是躺在床上,两个眼珠子四处乱转就是不起来,宋樾的二姐宋芙蓉忙伸手摸向他的额头。
“已经不烧了啊……”感觉到手下的皮肤上那汗腻腻的冰凉触感,宋芙蓉板起了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训道:“樾娃子,你不赶紧起床,等下妈又要拿黄荆条子来叫你。”
“二姐,我……嗓子难受~”早在宋芙蓉的手摸上宋樾的额头时,他就清晰地确认了自己确实是重生回到了年幼时。
只是现在的他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重生在哪一年。
知道一切都不可改变,宋樾只能咬牙对自己说:没事,上一辈子自己什么也不懂,不也活得有模有样的吗?这一辈子自己最不济,也还占了一个先知的优势吧。怎么着也不会活得比上辈子还不如的。
于是他收拾了心情,将自己重新放在年少时的宋樾的位置上,对总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二姐撒起了娇。
“不许撒娇——你再不起妈真就拿黄荆条子来喊你了——等会去街上我给你买肉包子吃。”面对宋樾的撒娇,宋芙蓉继续板着脸说。不过末了,它还是忍不住用宋樾最喜欢的肉包子哄了哄他。
“二姐,你不去学校吗?”
听见二姐说肉包子,宋樾的心里不由一阵酸胀。小时候家里日子不怎么好,自己总是很馋街上小食店里卖的大肉包子。二姐就总喜欢拿她偷偷攒的生活费给自己买来吃。
如今过去了这么多年,再听见二姐口中的肉包子,虽然宋樾已经不可能再感觉到馋嘴,但是心里的柔软与温暖却是更加地绵密。
不过为了尽快知道自己到底是重生到了什么时候,宋樾的情绪虽然被这久违的感觉所缠绕,却也没有忘记一边起床一边技巧地将自己的问题抛出去。
“嘿,你啥记性?不会是烧糊涂了吧?年才刚刚过了几天,我去啥学校?”宋芙蓉伸手拍了宋樾一下,然后就是一连几个反问。
“那我们等下去街上干啥子?”宋樾继续问。
“你说干啥子?过几天家里就要搬去县城了,妈不得空,昨天就说了让我们去街上把三娃子他们借去走的自行车给骑回来得嘛——你还真烧糊涂了?”见宋樾一脸的懵懂,宋芙蓉的脸上不由露出了一抹担忧来。
原来,自己是重生回到了九零年啊!
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宋樾连忙在穿了一夜的绒衣裤外面套了棉衣就跳下了床:“哎呀,我就是昨晚上被妈捂在铺盖里发汗给弄得脑袋有点晕——没事,现在已经好了。”
?——?
说明:1、黄荆条子,这是川渝地区生长的一种常见灌木。在过去的时候,很多家长会用这个灌木的枝条作为体罚自己孩子的工具。
2、铺盖,这是川渝地区农村的人在上个世纪时对被子的统一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