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城殿前司的班房里。
罗彦瓌正跟赵匡胤汇报说,今天皇宫里出了件稀罕事儿。
“范相公,堂堂的宰相大人呐,就跟做贼似的,悄悄跟在王翰林身后。还故意装作东西掉了来打掩护,哎呀,想起来就逗得不行。”
殿前司的任务就是保卫皇宫,那可是皇宫的禁卫军。
皇宫的防务全都由殿前司负责。
范质是个文人,还是堂堂的宰相,为人向来光明磊落,啥时候干过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儿?
他那跟踪的水平,简直差得离谱,城楼上站岗的兵士看得那是明明白白,都在心里偷着乐。
本来这对殿前司来说就是个小插曲,也就是一天的闲聊话题。
没人会去追究到底为啥,也不敢得罪大周的首相大人。
可赵匡胤专门交代过,宫里要是有啥稀奇古怪的事儿得告诉他。
罗彦瓌也不知道这事儿算不算古怪,就跟赵匡胤说了。
赵匡胤一下子愣住了,说道:“你没看错吧?”
范质号称是清风宰相,大周立国之后他就当宰相了,一直到现在,人品和德行那都是大家都知道的好。
赵匡胤实在不敢相信,他会在宫里鬼鬼祟祟地跟踪人。
罗彦瓌说:“属下我自已是没亲眼瞧见,可看见他这样的人多了去了,总不能都看错了眼吧……”
赵匡胤眼里露出了几分感兴趣的神情。
赵匡胤认识王著这个人,当年郭荣确定了皇储的位子以后,从澶州回到汴京,掌管开封府。
那时候赵匡胤就转成了开封府马直军使,成了郭荣的直接下属。
当时郭荣身边有三个亲信,两个文官一个武将。
武将是袁彦,两个文官一个是王朴,另一个就是王著。
赵匡胤还跟王著一起喝过酒,有点小交情。
知道王著这人性格豪爽,说话直来直去,学问也高,年轻的时候就出名得很。
当年周太祖郭威听说了他的大名,把他召到门下,这才让他跟郭荣认识了。
后来郭荣镇守澶州……
任命王著当观察支使,地位仅次于王朴,是个重要的幕僚。
在赵匡胤的印象里,郭荣对王著特别好,要不是王著太爱喝酒,大周的宰相早就有他的位置了,哪至于到现在还是个翰林学士?
赵匡胤眼里透着一股兴奋劲儿,称赞道:“干得不错,你去帮我查查,范质和王著之间有啥来往。”
罗彦瓌兴奋地说:“属下这就去办!”
赵匡胤心里那叫一个激动,自从当上殿前都点检,成了殿前司的老大之后,顿时觉得所有人都在自已脚下了。
尤其是现在,罗幼度远在幽州,韩通忙着处理侍卫亲军司内部的安稳事儿。
在军方他是老大,大家都听他的,那种感觉赵匡胤只能说四个字……梦寐以求。
范质表现得这么奇怪,赵匡胤觉得这是个机会。
而范质那可是文官里的头一号人物。
要是两人能合作联手,那可不就是如虎添翼嘛!
在赵宅。
赵普和张进又聚到一块儿了。
以前他俩隔几天见一面,汇报汇报情况。
可自从符清儿得到傅裕的警示,说郭荣病情加重以后,赵普就让张进把探到的情报每天都汇报一次。
赵普心里觉着,越是这种时候,对手的动作就越多,也越容易露出马脚。
而这些马脚往往就藏在各种细节小事里头。
赵普看着自已整理的名单,忍不住暗自咋舌。
赵家父子的人脉,那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才短短十多天,赵匡义亲自去了六十多家勋贵家里。
去的理由很充分,就是回礼。
赵匡胤升为殿前都点检,城里有头有脸的大多都给他送了礼。
赵普根据赵匡义在各家停留的时间来判断关系的好坏亲疏,发现他在其中三十二家勋贵那里呆的时间特别长。
特别是在王审琦、王彦超、李继勋、药元福、张令铎这五家呆的时间最长。
这些人可都是军方老一辈里响当当的人物啊!
赵普接过张进送来的情报。
张进说:“今天跟平常一样,没发现赵家兄弟有啥不寻常的动静。不过在调查张令铎的时候,碰到件稀奇事儿。不只是咱们在调查张令铎和赵家,还有一伙人也在查赵家兄弟呢。”
赵普特别意外,连忙问:“谁呀?谁在查赵家?”
张进说:“韩家,就是侍卫亲军司的那个韩家。”
赵普皱着眉头说:“韩瞠眼?就他那个大老粗?”
韩通有个外号叫韩瞠眼,因为他眼睛大,一认真看人的时候就跟瞪着眼生气似的,特别吓人,所以才有了韩瞠眼这个称呼。
张进笑着说:“我去查了一下,韩通性子刚直没啥谋略是真的,不过他有个儿子叫韩微,从小身体就弱,老是弓着身子,有点驼背,所以叫橐驼儿。这人跟他爹可不一样,从小就聪明,长大以后更是凭着智谋出名,常有让人吃惊的举动,每次说的话都准得很。”
赵普眼睛一亮,拍着手大笑道:“这可太有意思了……这个橐驼儿不去帮他爹解决侍卫亲军司内部的问题,反倒跑来调查赵家兄弟?”
张进说:“按照咱们掌握的情报来看,他们跟咱们不一样。咱们的人跟着赵家兄弟,跟着赵匡义跟赵匡美到张令铎府上的时候,发现有一伙人在监视张令铎的宅子。之前情报里您说咱们人手不够,别多生事端。可就在今天,咱们在赵家附近也发现了他们的身影。”
赵普眼中闪过一丝明白的神情,说道:“也就是说,他们原本监视张令铎的,现在改成监视赵家兄弟啦!”
他看了张进一眼,问道:“张兄,你知道这意味着啥不?”
张进一脸懵。
赵普手指在桌子上重重一敲,说道:“意味着赵家兄弟的野心,比咱们想的大多啦。意味着李重进被罢黜,很可能不是因为韩通犯傻,而是被别人算计了。”
他站起来走了两步,接着说:“李重进护短那件事咋就传到官家跟前的,知道内情的无非两种人。一种是被陷害的,一种是陷害别人的。”
“韩通最清楚自已做没做过这事儿,现在韩通的儿子调查张令铎,就说明这事儿不是韩通干的。想想也是,再笨的人,也不会揭发自已的上司,何况自已这位上司还护着自已呢。”
“张令铎是侍卫亲军司的都虞侯,正好是负责军纪的。”
“张令铎不可能不知道这事儿的内情……”
赵普说:“这事儿现在有两个结论,一是张令铎想更进一步,取代韩通,所以陷害韩通。二是赵家兄弟为了扳倒张永德所以才扳倒李重进……”
张进听得脑袋都大了。
但看着赵普从一点点小事里分析出这些完全不相干的结果,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赵普脸上带着一丝笑意说:“这事儿啊,越来越好玩了。张兄弟,你帮我给这个韩微送张纸条,别让他知道是谁送的。”
说着他用反手,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递给了张进。
在韩宅!
韩通一脸疲惫地坐在椅子上。
李重进在大周军方那可是威望超高,自已这个“告密的人”不光受到侍卫亲军司的讨厌,连同事们都不愿意靠近,看自已都是带着偏见和敌意的眼神。
别人咋样,韩通倒不在乎,可侍卫亲军司可不能毁在自已手里。
想想郭荣的知遇恩情,想想郭荣交给自已的任务,韩通紧紧握着拳头,无论如何都得扛住。
“父亲……”
韩微走到跟前,作揖行礼。
韩通赶忙上前扶起他,让他在一旁坐下,说道:“我儿辛苦了,看你忙前忙后的,为父心里可不好受。”
韩微笑着说:“孩儿的身体早就好啦,跟正常人没啥两样,父亲您可别还把孩儿当成小时候。”
他接着沉声说道:“关于是谁把消息泄露出去的,孩儿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就是没证据……”
韩通长叹一口气,说道:“你给我讲讲!”
韩微说道:“蔡审廷胆小不敢打仗,李使相把这事儿压下来了。父亲您意外知道后,就跟李使相起了争执,然后让负责军法的都虞侯张令铎在内部处理。张令铎不想得罪你们,就把这事儿搁那儿不管了。侍卫亲军司里知道这事儿的人不少,不过你们三个是关键人物。除了李使相和父亲您,孩儿第一个查的就是都虞侯张令铎。”
“孩儿查到在澶州的时候,张令铎被邀请出去喝酒。也是老天保佑父亲您。张令铎出去的时候碰到了张都头,两人随口聊了几句,说是赵匡胤请他去喝酒。巡逻的士兵都听到了……”
“孩儿专门去查了澶州的酒肆,父亲您说巧不巧?城里最大的那家酒肆,第二天就被人收购了。其他酒肆孩儿也问过,都说没见过张令铎和赵匡胤……要不是碰巧遇到寒暄被人听到,他们真是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查到这儿,事情就清楚啦。没证据,咱们拿他们没办法。可孩儿觉得没证据就是最好的证据,要不是心里有鬼,他们干啥要把一切都掩盖起来?”
“张令铎现在在侍卫亲军司拼命拉拢人心,孩儿就觉得奇怪。”
“张令铎要是真有野心,想取代父亲您,当初为啥不跟李使相一起对付您?真有野心,为啥要等到赵匡胤当上殿前都点检的时候,才来跟您争?”
“孩儿觉得,张令铎现在争是被人鼓动的。当初他不争,正好能说明他是清白的!”
“父亲,您这是成了赵匡胤夺权的垫脚石啦!”
听了这话,韩通揉了揉脑袋,感觉脑袋都要炸了。
郭荣挑人的时候还是挺有讲究的。
赵匡胤有人脉,还特别讲义气,能稳住那些老一辈的骄兵悍将。
韩通呢,既没人脉,也没啥威望,不过倒是有一颗忠心耿耿的心……
郭荣本来的意思是靠自已帮忙,帮着韩通在侍卫亲军司里树立威信。
这次北伐,郭荣安排李筠镇守幽州,就是想给韩通机会。
可谁知道郭荣突然生病了,所有的计划都泡汤了,韩通不仅没能在侍卫亲军司里树立威风,还受到李重进的影响,短时间内甚至没办法顺利掌管侍卫亲军司。
本来侍卫亲军司就是个乱摊子,骄兵悍将到处都是,张令铎在里头捣乱,马帅韩令坤还在旁边盯着,现在又多了个赵匡胤。
韩通觉得自已前途一片黑暗。
韩微看着忧心忡忡的父亲,也是没办法。
虽然他把这点查清楚了,可又能怎么样呢?
跑去跟官家告状?
一点证据都没有,就算官家信了又能怎样?
就现在这局面,官家就算动自已父亲,也不会动赵匡胤吧。
韩通看见宝贝儿子眉头皱得紧紧的,笑着说:“比起以前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现在至少晓得是谁在使坏啦。儿子你放心,爹我才是侍卫亲军司的老大。他赵匡胤再厉害,也没本事把手伸到我这儿来。至于张令铎,老子还能被自已的部下给要挟了?”
韩微知道父亲这是在安慰自已,也回了个同样的笑容。
父子俩告别。
韩微正琢磨着该怎么破这个局,门房突然送来了一份拜帖,说是老朋友。
韩微好奇地接过拜帖。
这拜帖做得特别豪华,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东西。
韩微心里挺纳闷,自已身体不好,平时跟人来往得少,也不知道是谁送的。
拜帖上没有落款,打开一看,里面就一张纸条,上面简单写了七个字:“破局当寻李使相”。
韩微拍了下自已的脑门,说道:“笨死了,这么简单的办法,咋就没想到?”
他看了看纸条,眼神里透着古怪,仔细琢磨了一下,好像也没有别的啥陷阱。
不管给这个提示的人心里咋想的,让李重进解决这事儿,确实是现在最管用的办法。
现在汴京城里暗潮涌动,自已父亲得赶紧把侍卫亲军司掌握在手里,才能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变故。
韩微也不再多想,把自已的发现和调查的情况,全都写在纸上,派人送去江陵。
韩微做完这一切,一点也没有把事情解决的高兴劲儿。
毫无疑问,藏在暗处的那个人,才是最可怕的。
韩微长叹一声:“这水是越来越浑,都不知道是敌是友咯。”